抱着这个“中午再战”的渺茫信念,舒玉调动起前世应付无聊会议和考试的全部意志力,强迫自己的耳朵去捕捉赵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强迫自己的眼睛去看赵妈妈示范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强迫自己的脑子去理解那些繁复到令人发指的“行不露足”、“裙裾不动”。
王夫人端坐上方,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在舒玉和王霜身上来回移动。
当她看到舒玉从最初的浑身紧绷、小脸涨红、如同随时要炸开的炮仗,到此刻虽然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眼神却已强行收敛了怒火,努力地聚焦在赵妈妈身上,甚至开始笨拙地尝试调整自己的坐姿时……王夫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作一种深沉的赞许。
王夫人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王霜。霜儿此刻固然坐姿标准,神情专注,但那是她素来的习惯,是日积月累的规训结果。而舒玉……则是在巨大的情绪风暴中,硬生生用意志力将自己扳回了“正轨”。
赵妈妈的规矩课仍在继续,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舒玉小姐,烦请起身,随老身走几步看看。”
舒玉心头一紧,认命地站起身。她努力回忆着赵妈妈刚才的示范,想象着自己脚下踩着无形的直线,膝盖并拢,迈开步子。然而,愤怒和委屈的余烬还在四肢百骸里隐隐作痛,让她动作僵硬得像刚上发条的木偶,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幅度过大而明显晃动起来。
“步幅略大了些,小姐,”
赵妈妈温和地纠正,
“需再收敛些,行走间如流水,裙裾方能不起波澜。”
舒玉咬着牙,憋着气,硬生生缩小了步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仿佛脚下不是青砖地,而是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别扭得要命。
王霜在一旁看着,看着舒玉那副憋屈至极、却又不得不强忍怒火、笨拙学习的样子,再联想到她早上在空间里那副“要给元姨上一课”的豪气干云……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喜剧效果实在太过强烈。她赶紧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内侧,借着低头看账本的动作掩饰,肩膀再次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抖动起来。
舒玉眼角余光瞥见王霜那抖动的肩膀,心里那口闷气差点又冲破封印!她狠狠瞪了王霜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你给我等着”的威胁。
王霜接收到舒玉杀气腾腾的眼神,肩膀瞬间僵住,连忙正襟危坐,拿起笔假装在账本上认真勾画,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和眼底极力压制的笑意,彻底暴露了她。
“差不多了。”
王夫人的声音淡淡响起,
“规矩仪态需时刻谨记。赵妈妈,今日再讲讲这‘四柱清册’的关窍。”
赵妈妈上前一步,拿起书案上另一本略薄的册子翻开,声音温和清晰,开始讲解这古代账目最基础的结算方法——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相当于期初余额、本期收入、本期支出、期末余额)。
舒玉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她根本听不清赵妈妈在说什么“旧管”、“新收”,只觉得眼前密密麻麻的墨字像一群讨厌的苍蝇在飞舞。她只是凭着那股子“不能输”的倔强,死死维持着挺直的坐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账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专注聆听”。
王霜也收敛了心神,强迫自己从看舒玉好戏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认真看向赵妈妈手中的册子。只是眼角的余光,偶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瞟向旁边那个像尊小菩萨般坐得笔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气压的身影,心底那点残余的笑意又悄悄冒了个泡。
赵妈妈讲得细致,结合着账册上的实例,深入浅出。她一边讲,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书案前的两个女孩。
王霜自然是她熟悉的,听得认真,偶尔会就某个细节点提出疑问,显示出良好的基础和思考能力。而旁边这位新来的舒玉小姐……倒是让赵妈妈有些意外。
只见这小姑娘,坐姿端端正正,腰背挺直,小脑袋微微前倾,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账册上,那双还带着些许红肿的大眼睛里,此刻竟看不到半分走神或是不耐烦。小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嘴唇抿着,仿佛真的在努力理解那些枯燥的账目术语。她甚至没有像寻常刚被强按着学习的孩子那样,偷偷扭动身体或者眼神乱瞟。这份定力……这份在巨大委屈后能迅速收敛心神、强迫自己进入状态的专注力……在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实属罕见!
赵妈妈心中暗暗点头,趁着讲解一个间隙,低声对王夫人道:
“夫人您看,舒玉小姐这心性……着实难得。刚受了委屈,转眼就能沉下心来听讲,这份专注劲儿,老奴瞧着,比许多世家小姐初学时都强上几分呢。”
王夫人闻言,目光也落在了舒玉身上。她自然也注意到了舒玉那非同寻常的“专注”姿态。虽然她看得出这专注里带着几分强撑的僵硬和压抑的委屈,但能在这般年纪、此等情境下迅速控制住情绪,不哭不闹,不迁怒于人,还能维持住表面上的仪态和注意力,这本身就证明了极强的自控能力和心性。
这孩子……了不得!
如此大的委屈和愤怒当头压下,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强行收敛心神,压制住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将注意力硬生生拉回到学习上?这份定力,这份对情绪的控制力……简直远超同龄人!不,甚至远超许多成年人!
再看自己的女儿王霜,或许是因着舒玉这个“同伴”在侧,或许是刚才舒玉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带来的微妙激励,今日竟也格外认真,提问也比往日更积极了些,思路也更清晰。两个女孩一静一动(舒玉是表面静,内里火山涌动),无形中倒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促进。
舒玉这份心性……这份隐忍和克制……实在是……太适合霜儿做个伴读了!有这样定力惊人、关键时刻能稳住心神的同伴在身边,对霜儿的心性成长绝对大有裨益!说不定还能带动霜儿更加专注、沉稳!
王夫人心中那个“让舒玉陪着王霜一起学规矩”的念头,此刻如同被浇灌了定根水,瞬间变得无比坚定,甚至有些庆幸元娘做了这个“英明”的决定。她看向舒玉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和……期待?
若是舒玉此刻能听到王夫人的心声,知晓自己这为了不挨打、为了熬到中午而强行逼出来的“专注”和“定力”,竟成了王夫人眼中“绝佳伴读”的铁证,成了坚定王夫人留下她一起学习的理由……恐怕会当场呕出一口老血,直接表演一个原地爆炸!
这叫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自投罗网的最高境界?
王夫人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舒玉和王霜耳中:
“嗯。霜儿今日也颇有进益,提问切中要害。可见,同窗砥砺,确有益处。”
这轻飘飘的一句肯定,如同火上浇油!
舒玉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刚被理智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和怒火差点冲破天灵盖!什么叫“同窗砥砺”?什么叫“有益处”?合着自己这个被亲娘“卖”进来、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的“活教材”,还成了促进王霜进步的“磨刀石”了?!王夫人这逻辑……这逻辑简直能把死人怄活!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让那口老血当场喷出来。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副“专注好学”的假象,只是那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紧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王霜听到娘亲的肯定,心头微喜,但瞥见旁边舒玉那瞬间僵硬如铁、几乎要冒出实质黑气的侧影,心底那点幸灾乐祸的小泡泡“噗”地一下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妙的同情和……更强烈的想笑的冲动。她赶紧低下头,假装被账册上一个复杂的数字吸引,肩膀却又开始可疑地微微耸动。
赵妈妈浑然不觉暗流汹涌,只当夫人对两位小姐都很满意,讲得越发用心了。
时间在赵妈妈温和的讲解声、王夫人偶尔清冷的点拨声、账册翻动的沙沙声中,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缓慢得令人窒息。舒玉感觉自己像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她死死盯着账册上那些扭曲的墨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左冲右突,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随时要破笼而出,将眼前这“万恶”的规矩和“坑女”的亲娘撕个粉碎:
**中午!放饭!找元娘!磨!往死里磨!不自由,毋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