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转身,而是微微侧过头。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让我能瞥见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透着一股森寒戾气的薄唇。
然后,我听到他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危险气息:
“今天去医院,”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施加压力,“除了看医生……”
他的声音拖长,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人的神经。
“……还见了什么人?”
陆砚深的声音,像一块被寒冰浸透的金属,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刺骨的冷意,砸落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客厅里。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没有丝毫模糊的余地,将那个我一直试图逃避的问题,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都消失无踪。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和他,以及这个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引爆的致命问题。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座石雕,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盖过所有其他的声音。我能感觉到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带来一阵眩晕,随即又迅速退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冷的麻木。
他知道了。
他真的知道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侥幸的心理防线。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审判真的降临时,那种直面深渊的恐惧,还是让我瞬间窒息。
撒谎?还是说实话?
这两个选项,像两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在我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现,每一条都通向未知的、但注定痛苦的结局。
撒谎?
一个微弱而急切的声音在心底尖叫。告诉他,没有,谁也没见!只是例行复查,看完医生就回来了!否认一切!也许……也许他只是在试探,并不确定细节?也许司机老陈的汇报没有那么详尽?也许我能蒙混过关?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诱人的侥幸,像黑暗中摇曳的鬼火。
但下一秒,更强大的理智便以冷酷的姿态,将这个幻想击得粉碎。
不可能。
陆砚深不是那种会凭猜测质问的人。他既然问出了口,就意味着他掌握了确凿的信息。老陈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一,那双看似木讷的眼睛,实则像最精密的摄像头,不会错过任何细节。递名片时的对峙,我的犹豫,顾怀瑾的坚持……这些画面,恐怕早已通过某种方式,呈现在了陆砚深的面前。
撒谎的后果是什么?
我太了解他了。对于欺骗和隐瞒,他的惩罚手段,会比面对事实本身的愤怒,要残酷十倍、百倍。那意味着挑战他的权威,意味着彻底的“不忠”,意味着将他心中那头名为“背叛”的野兽彻底释放出来。届时,等待我的,将不再是现在这种冰冷的对峙,而是足以将我撕碎的、毁灭性的风暴。
想到可能面临的后果——更严苛的囚禁、更羞辱的折磨、甚至可能波及到我仅存的一点点可怜的自由……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撒谎的风险,太高了。高到我根本承受不起。
那么……说实话?
这个选项,同样令人不寒而栗。
承认我遇到了顾怀瑾。承认我们说了话。承认他试图给我名片,试图提供帮助。
这无异于在陆砚深这座已经布满裂痕的火山口,直接投入一颗点燃的炸弹。“顾怀瑾”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禁忌。他代表着我的过去,代表着一段陆砚深无法掌控、甚至可能心存芥蒂的关系。主动提及,等于亲手揭开他内心最在意、最无法容忍的伤疤。
可以预见,实话实说必然引发一场雷霆之怒。他会如何发作?是冷嘲热讽?是暴跳如雷?还是用更可怕的方式,来宣示他的主权,来惩罚我这“不检点”的行为?
那场景,光是想象,就让我胃部一阵痉挛般的抽痛。
两条路,似乎都是死路。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蛾,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都只会被缠绕得更紧,直至窒息。
时间在极度紧张的心理拉锯中,变得异常缓慢而粘稠。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油锅上煎熬。我能感觉到陆砚深那道冰冷的视线,即使他大部分身体仍背对着我,也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灼烧着我的后背,耐心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等待我的回答。
他在享受这个过程吗?享受看我陷入两难、惶恐不安的窘迫模样?
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生疼。
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做出选择。立刻,马上!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两种选择的利弊。撒谎,意味着将主动权交给运气,风险极高,一旦被戳穿,万劫不复。说实话,虽然会立刻激怒他,但至少……至少我站在了“诚实”的这一边。或许,或许诚实在盛怒之下,还能保留一丝极其微弱的、争取“坦白从宽”的可能性?至少,我没有试图欺骗他。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算是一种……顺从?
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接那张名片!
这是我手中唯一的,或许能稍稍平息他怒火的筹码。我必须抓住这一点。只要强调这一点,也许……也许能将这场风暴的等级,降低一些?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给了我一丝微弱的方向。
拼了。
我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急,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尖锐的疼痛让我混乱的思绪瞬间凝聚起来。
然后,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迎向了落地窗前那个挺拔而压抑的背影。夕阳的余晖在他周身勾勒出冰冷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只,正在裁决我的命运。
我的嘴唇微微颤动,干燥得几乎要裂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声带的每一丝震动,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近乎麻木的顺从:
“是的,先生。”
我停顿了一下,给他,也给我自己一个缓冲。然后,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出了那个注定会引爆一切的名字:
“复查完后,在候诊区……”
喉咙发紧,但我强迫自己说完。
“……遇到了顾怀瑾律师。”
“简单聊了几句。”
“顾怀瑾律师”五个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客厅里。我能感觉到,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前方那个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周围原本就极低的气压,骤然又降低了数度,几乎要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