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洁阿姨那双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我的小臂,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她仰着头,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嘴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喃喃:“谢谢……谢谢你啊姑娘……真是好人……好人啊……”
那一声声质朴的感谢,像细小的暖流,渗入我冰封已久的心田,带来一阵酸涩的熨帖。周围那些原本窃窃私语的围观者,此刻也彻底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有看热闹的戏谑,而是充满了惊讶、赞叹,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不知是谁带头,轻轻鼓了一下掌。
这声掌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掌声零零星星地响起,很快连成了一片。不算热烈,却足够清晰,在这超市生鲜区的角落回荡,像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一种对微弱正义得以伸张的朴素褒奖。
这掌声,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猛地刺破了我刚才全神贯注构建起的冷静外壳。
我愣住了。
心脏在胸腔里后知后觉地、重重地擂动起来,比刚才面对那个刁蛮女人时跳得更加剧烈。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冲上脸颊,耳朵尖都跟着发烫。
不是骄傲,不是得意。
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惶恐和不适。
我做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用了几句逻辑清晰的话,用了一种我从小掌握、如同呼吸般自然的语言技能,制止了一场发生在公众场合的、显而易见的欺凌。
这在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甚至理所应当的小事。路见不平,出声制止,维护弱者,这几乎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教养和行为准则。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是沈清弦,更是陆砚深的合约保姆。一个本该沉默、顺从、像个影子一样不惹人注意的存在。
我今天的举动,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保姆”该有的行为范畴。我出了风头,引起了注意,甚至收获了掌声。
这太危险了。
陆砚深那张冰冷而充满掌控欲的脸,瞬间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那句“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像一道紧箍咒,骤然收紧。如果……如果他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如果司机老陈事无巨细地汇报上去……
后果不堪设想。
刚刚因为帮助他人而升起的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力量感,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不能待在这里。一秒都不能多待。
我必须立刻消失,抹去所有痕迹,变回那个不起眼的、符合“身份”的沈清弦。
“阿姨,没事了,您快回去工作吧。”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但动作依旧克制地,轻轻将自己的手臂从保洁阿姨那双布满厚茧的手中抽了出来。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然后,我迅速低下头,避开了周围那些依然投注在我身上的、带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我不敢再看那个保洁阿姨感激涕零的脸,不敢再听任何一句感谢或赞扬。那些东西,在此刻的我听来,不再是温暖,而是催命符。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购物车的扶手,推着它,几乎是逃离般地,朝着人少的货架通道快步走去。
脚步又急又快,购物车的轮子在地面上发出略显凌乱的咕噜声。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姑娘……你等等……”身后似乎还传来保洁阿姨焦急而感激的呼唤。
但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我死死地盯着前方,目光聚焦在光洁的地板砖的缝隙上,仿佛那里是我唯一能通往安全地带的路径。脸颊上的热意迅速褪去,变得一片冰凉。
周围的人群似乎为我让开了一条通路。我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们脸上残留的惊讶和或许还有未散尽的赞赏,但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如芒在背。
快走。再快一点。
我穿过一排排货架,心脏在耳边轰鸣。刚才那个逻辑清晰、言辞犀利、甚至带着几分凛然之气的自己,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此刻已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熟悉的、充满警惕和不安的,属于陆砚深保姆的沈清弦。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靠近日常用品区,人流量少了很多。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货架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过度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冷静下来,沈清弦。冷静。
我深吸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我检查了一下购物车里的东西。还好,清单上的物品基本都齐了,只差最后几样。必须尽快买完,然后离开这里。
我重新推起车,但这一次,脚步刻意放慢了一些,背脊却挺得笔直,只是头垂得更低,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我像一个完成了秘密任务的间谍,急于撤离现场,每一个感官都调动到极致,警惕着任何可能关注我的目光。
用最快的速度拿齐了剩下的物品,我径直走向自助结账区。选择了最角落的一台机器,动作迅速地扫描、装袋、付款。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
直到提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出超市自动门,感受到外面相对清新的空气和明媚却不再带有压迫感的阳光时,我那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毫米。
司机老陈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临时停车位上。他依旧坐在驾驶座,面无表情。
我快步走过去,拉开车门,将购物袋放在后座,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轻轻关上车门。
“砰。”
车门合上的轻响,像是一个界限,将外面那个短暂爆发又仓皇逃离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回到车上,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车厢内,恢复了熟悉的寂静和淡淡的皮革香氛。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而来。但在这极度的疲惫之下,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