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室的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杂音隔绝。
我独自站在这片被时光浸染的空间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暖黄的灯光下缓缓舞动,像无数细小的精灵。陈年书卷、樟木和旧皮革混合的气味,浓郁而沉静,包裹着我,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压迫感。
我知道,我必须开始工作。陆砚深的要求清晰而苛刻,这绝非一项轻松的任务。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心中那份因踏入这片“禁地”而产生的异样感压下去。眼下,我只是一个保姆,一个来完成指定工作的工具。
我环顾四周,先从角落的工具间找来了柔软的棉布、鸡毛掸子、一小盆清水和专用的书籍清洁剂。然后,我搬来了移动楼梯,决定从最靠近门口的一排书架开始,自上而下,逐一清理。
工作枯燥而繁重。高处的书籍积了厚厚的灰尘,每取下一本,都需要先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书脊和顶部的浮尘,再小心地拿到阅读桌上,用微湿的软布擦拭封面和书脊,检查有无虫蛀或受潮的痕迹,最后再用干布擦净。动作必须轻柔,避免损坏脆弱的纸张和装帧。
我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重复着取书、除尘、检查、擦拭、归位的动作。汗水渐渐浸湿了额前的碎发,腰背因为长时间仰头和弯腰开始发出酸涩的抗议,指尖也因为反复摩擦而微微发红。但我没有停歇,只是偶尔直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然后继续。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书籍翻动的细微声响,和我的呼吸声,交织在这片静谧的空间里。
当我清理到靠里侧一个书架的顶层时,移动楼梯的顶端几乎要触碰到天花板。那里的光线相对昏暗,书籍摆放得也更加拥挤,似乎是一些不常被翻阅的旧版书和档案盒。
我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小心地拂去一个深色档案盒顶部的积尘。灰尘比别处更厚,呛得我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在我准备将这个盒子取下来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盒子后方与书架背板之间的狭窄缝隙。
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不是一个规整的盒子或文件夹,而是一个……略显突兀的轮廓。被刻意塞在了最里面,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我停下了动作。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指尖探入那片阴影。触碰到一个硬质的物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绒毯般的灰尘。
我小心地将它取了出来。
是一个盒子。一个不大不小的桃木盒子。木质纹理很漂亮,但此刻被灰尘完全覆盖,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和雕花。盒子没有上锁,只是简单地合着。它拿在手里有些分量,但不算沉。
我拿着盒子,从移动楼梯上慢慢下来,走到阅读桌旁。桌面上已经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区域。我将盒子放在桌上,暖黄的台灯光线洒落在它布满灰尘的表面。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我盯着它,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碰它。这明显是私人物品,很可能不属于“需要整理的书籍文件”范畴。擅自触碰,无疑是越界,会带来麻烦。陆砚深警告过“小心点”,这三个字像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
可是,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的感觉,让我无法移开视线。这个被藏在书架最顶层、积满厚尘的盒子,与这个虽然陈旧却依旧被精心维护的藏书室,显得格格不入。它像是一个被刻意掩埋的印记。
我站在那里,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手指蜷缩又松开,掌心微微出汗。
最终,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战胜了理智。我告诉自己,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是否也需要除尘保养,万一是什么重要的、需要特殊护理的物品呢?这个借口苍白得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但它给了我一个动手的理由。
我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蘸了一点清水,拧得半干。然后,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开始擦拭盒子表面的灰尘。
灰尘很厚,需要反复擦拭。随着灰尘一点点被抹去,桃木原本温润深沉的色泽逐渐显露出来。盒盖中央,似乎还雕刻着简单的缠枝花纹,做工很精致。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一种莫名的预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当盒盖表面的灰尘基本被擦净,露出光洁的木质时,我的动作停了下来。盒子就在眼前,答案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搭在了盒盖的边缘。冰凉的木质触感传来。
停顿了几秒。
然后,我用指尖,轻轻向上掀开了盒盖。
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旧相纸和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散发出来。
我的目光,落在了盒子里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珍本书籍,也没有任何想象中的贵重物品。
是照片。
厚厚的一沓,整齐地叠放在那里。最上面一张,因为我的动作,微微滑开了一点,露出了清晰的图像。
尽管蒙着一层岁月的淡黄色调,尽管视角是从上往下,尽管我的心脏已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照片上,是两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女孩。他们并肩坐在一片草地上,背景模糊,但阳光很好,洒在他们身上。男人侧着头,看着身边的女孩,脸上带着一种……我几乎已经遗忘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如此真实,如此年轻,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画面的爱意和宠溺。而那个女孩,微微低着头,嘴角也噙着一抹羞涩而幸福的笑意。
那个男人,是陆砚深。年轻了至少五六岁的陆砚深。褪去了如今的冷硬和深沉,眉眼间全是飞扬的神采。
而那个女孩……
是我。
是还没有经历家族破产、还没有被生活磨去所有棱角、眼睛里还闪烁着星光和依赖的……沈清弦。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我僵在原地,手指还停留在盒盖上,无法动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仿佛要将它看穿。
盒子静静地开着,像一张突然裂开的、通往过去的时空缝隙。里面厚厚的一沓照片,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炽热的过往。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周围书架高耸,书籍沉默,只有尘埃在灯光下不知疲倦地飞舞。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