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室里,空气像是凝固的冰。
陆砚深那句肯定的、带着冰冷怒意的“你打开过它”,和他指出指纹方向的锐利眼神,像两把悬在我头顶的刀。
而我,用沉默筑起的墙,将这致命的指控无声地反弹了回去。
我们没有再说话。对峙在无声中进行。他盯着我,试图从我低垂的眼睑和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出裂痕。我则像一尊石像,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冰封的面具之下。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也能感觉到他目光带来的、几乎要将我洞穿的压迫感。
终于,他似乎是厌倦了这种无言的僵持,或者是从我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或者说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那个桃木盒子上,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像是在敲打一件属于自己的、却被外人染指的物品。
然后,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没有波澜的冷硬,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和怒意只是我的错觉:
“未经允许,触碰我的私人物品。”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按照合约补充条款第七条,你有义务接受相应的处罚。”
合约……补充条款……我甚至不记得有这么一个第七条。那份我为了救急而签下的卖身契,里面到底有多少这种可以让他随意拿捏我的条款?
但我没有争辩,也没有询问。我知道,任何反应都是徒劳,只会给他提供更多施展手段的借口。
我依旧沉默着,微微低着头,做出顺从聆听的姿态。
他似乎对我的沉默很满意,或者说,这本就是他预期的反应。他继续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调宣布:
“处罚内容是:三天。”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然后补充了具体得令人心寒的细节,“接下来的三天,你的饮食,仅限于清粥,水煮蔬菜。不准碰任何米饭、面条、馒头……所有主食,一概不准。”
不准吃主食。
用最基础的、维持生命体征的能量来源作为惩罚工具。他知道我需要体力来完成他下达的各种繁重工作,他知道饥饿会削弱人的意志,会让人变得虚弱、烦躁,甚至崩溃。
他想看看,在生理需求的最底层压迫下,我这副看似坚不可摧的平静面具,还能维持多久?我会不会因为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而求饶?会不会在虚弱中流露出脆弱?会不会……终于被他找到一个突破口,来印证藏书室里那些照片是否真的在我心里掀起了波澜?
这不仅仅是对“越界”行为的惩罚,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针对我心理防线的压力测试。
他说完了,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等待猎物挣扎的耐心。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心里那片冰冷的湖面,因为他的话,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但迅速又恢复了死寂。
“是,陆先生。”我低声回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比刚才更加平稳,“我接受处罚。”
没有质疑,没有不满,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委屈都没有流露。就像他刚才只是通知我明天天气不好,需要带伞一样平常。
我的反应,显然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被更深的、难以解读的阴郁所取代。他大概以为我会害怕,会抗议,至少会流露出一点对饥饿的恐惧。
但我没有。
我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输入“接受处罚”的指令,然后输出“服从”的结果。中间不产生任何无效的情绪损耗。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那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我躬身,转身,脚步平稳地走出了藏书室,轻轻带上门。将他和那个装满秘密的盒子,再次关在了那个静谧的空间里。
走下三楼,回到一楼。厨房里飘荡着晚餐即将准备好的香气。周姨正在忙碌,看到我,笑着招呼:“清弦,快准备一下,马上开饭了。”
我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疲惫的笑容:“周姨,我有点累,没什么胃口。晚饭不吃了,想早点休息。”
周姨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担忧:“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白……”
“没事,就是整理藏书室有点耗神。”我打断她,不想多做解释,“我先回房了。”
说完,我不等周姨再问,便快步走向了自己的保姆房。
关上门,反锁。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直到这时,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虚脱感。
饥饿感其实还没有袭来,但那种明知即将面临匮乏的预知,像一片阴影,悄然笼罩下来。
但我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负面情绪里。我站起身,走到狭小的书桌前(如果那能算书桌的话),拿出一个空白笔记本和一支笔。
我开始规划。
三天,七十二小时。清粥和水煮菜。
清粥可以提供基本的水分和少量碳水,水煮蔬菜能补充维生素和纤维。虽然能量远远不够,但至少不会让身体立刻垮掉。
我需要更合理地分配体力。将一天中最繁重的工作尽量放在早上,那时经过一夜的休息(虽然可能因为饥饿睡不好),体力相对最好。下午和晚上,则选择一些需要耐心但耗能较少的工作。
我需要大量喝水。水能产生短暂的饱腹感,也能促进新陈代谢。
我甚至开始在心里默念:这是一种强制性的身体排毒。现代人饮食往往过量,偶尔的轻断食对身体有益。就当是……一次特殊的修行。
对,修行。
将施加在身上的折磨,转化为一种主动的、内在的修行。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因为即将到来的饥饿而变得有些灰暗的心境。
我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简单写下了未来三天的“生存计划”:工作时间调整、饮水计划、以及……精神暗示要点。
写完这些,我心里奇异地安定了一些。当苦难无法避免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找一种方式与它共存,甚至尝试去驾驭它。
晚餐时间到了。外面餐厅传来隐约的餐具碰撞声和食物香气。我的胃部开始发出诚实的、空洞的鸣叫。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种生理性的渴望。我拿出自己的杯子,走到房间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温水。
然后,我坐到床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水流进胃里,带来一丝虚假的满足感。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不是回忆那些让人心碎的照片,而是回忆一些更久远的、关于如何应对困境的记忆。回忆父亲公司刚出现危机时,我是如何一边安抚家人,一边四处奔走;回忆为了争取一笔关键的贷款,我在银行门口从清晨等到日落的坚持……
那些比饥饿更难熬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
这一次,也一样。
水喝完了,胃里的空虚感暂时被压了下去。我站起身,开始做一些简单的拉伸动作,活动一下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僵硬的筋骨。
窗外,夜色渐浓。豪宅里灯火通明,象征着另一种与我无关的、丰足的生活。
而我,在这间狭小的保姆房里,开始了为期三天的、关于饥饿的修行。
我知道,陆砚深在观察。他在等待我的崩溃。
但我不会让他如愿。
至少,不会轻易让他如愿。
饥饿感,终会过去。
而我的傲骨,不能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