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我躺在保姆房窄小的单人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白天被陆砚深攥紧的痛感,但更清晰的,是超市里那个保洁阿姨紧紧抓住我手臂时,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触感,以及周围人群那一片不算热烈却足够清晰的掌声。
这些感觉,像细小的电流,在我麻木已久的神经末梢上跳跃,带来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活力。
我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墙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惨白。但我仿佛能在上面看到画面——看到自己流利地切换英语驳斥那个刁蛮女人的样子,看到保洁阿姨感激涕零的眼神,甚至……看到陆砚深如果知道这一切后,那张冰山脸上可能出现的、哪怕一丝丝的裂纹。
这个念头让我心脏微微缩紧,但奇怪的是,恐惧之中,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叛逆的快感。
我知道这很危险。出风头是陆砚深的大忌。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顺从、没有自我、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的影子。白天的行为,无疑是在挑战他的底线。
但……那又怎样呢?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更严苛的囚禁,或者被他彻底赶出去。前者我已经在经历,后者……或许也是一种解脱?虽然意味着失去经济来源,重新流落街头,但至少,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让我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就像一直悬在头顶的靴子,终于有一只轻轻晃动了一下,预示着它迟早会落下,反而不用再时时提心吊胆。
我在这种复杂而混乱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睡眠很浅,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陆砚深冰冷的脸,一会儿是超市里纷杂的人声。
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洗漱,换上那套千篇一律的灰色保姆服,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沉寂,和昨天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但当我推开房门,走向厨房准备早餐时,脚步却比平时略微坚定了一分。
周姨已经在厨房忙碌了,见到我,她眼神有些闪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说:“沈小姐,先生……昨晚回来得很晚,心情似乎不太好。”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心中那根弦悄然绷紧。他心情不好是常态,但周姨特意提醒,或许暗示着与昨天超市的事有关?
早餐照例要送到餐厅。当我端着托盘,走进那间宽敞得足以容纳二十人用餐、却通常只有陆砚深一人独坐的餐厅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稍稍加速。
他果然已经坐在了主位上。穿着熨帖的深色衬衫,面前摊开着一份财经报纸,手边放着一杯黑咖啡。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冷硬的光边。他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专注,冷漠,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轻手轻脚地将煎蛋、培根和烤吐司摆放在他面前,然后为他续上咖啡。
整个过程,他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团空气。
我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就在我转身,脚步即将迈出餐厅门的那一刻——
一个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听说,”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翻动一页报纸,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你昨天在超市,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背对着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来了。
果然来了。
“听说”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镇定。它明确地告诉我:我知道了一切。司机老陈,或者别的什么眼线,已经事无巨细地汇报了。
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慌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让我四肢瞬间冰凉。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却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抬起了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躲不过了。那就面对。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那种惯有的、近乎麻木的顺从表情,目光低垂,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陆先生。”我开口,声音刻意放得轻而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您是指……昨天采购时的小插曲吗?”
我没有承认“英雄救美”这个带有明显讽刺意味的定性,而是将其轻描淡写地称为“小插曲”。
陆砚深终于从报纸上抬起了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没有任何波澜地落在我身上。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冰冷的质问,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打量。
这种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心悸。
“小插曲?”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指尖在咖啡杯沿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慌的轻响,“看来沈小姐对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定义得很是谦虚。”
他用了“见义勇为”这个词,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感。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直接的注视,用更加恭顺的语气回答:“您过奖了。当时那位顾客对保洁阿姨言语有些过激,我只是……基于事实,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算不上见义勇为。”
我再次强调了“公道话”和“事实”,试图将我的行为合理化、平凡化,剥离掉任何可能引发他过度解读的个人色彩。
“公道话……”陆砚深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仿佛在评估我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看来沈小姐即使身处现在的位置,也依然……正义感十足。”
他的话像柔软的蛛丝,缠绕上来,带着试探的钩子。
我感觉到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我知道,他在试探我的态度,试探我是否因为昨天的事情而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或情绪。
不能让他察觉到任何异常。
我微微躬身,语气更加卑微:“先生谬赞了。我只是觉得,在公共场合,维护基本的秩序和尊重是应该的。毕竟……也关系到您这里的声誉。”
我巧妙地将动机引向了“维护他的声誉”,这是一种最安全、最不会触怒他的解释。
陆砚深沉默了几秒。餐厅里只剩下他指尖敲击杯沿的轻微声响,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尖上。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很轻,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是吗?”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我,“看来我这个雇主,倒是请了一位……很有原则的保姆。”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肯定,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却让我心头警铃大作。
那里面,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兴味?甚至,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类似于……困惑的东西?
他并没有像对待顾怀瑾事件那样,直接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和愤怒。这种反常的平静和探究,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他到底在想什么?
“去做事吧。”就在我内心惊疑不定时,他忽然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了报纸,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随口一提。
我如蒙大赦,却又更加警惕。低低应了一声“是”,迅速转身离开了餐厅。
直到走出那扇门,回到相对安全的走廊,我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但陆砚深最后那个眼神,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而他接下来的反应,将决定我刚刚燃起的那点星火,是能继续微弱地燃烧,还是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彻底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