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那份冰冷的“战略联姻可行性分析”文件,和陆母那条不容置疑的短信,像两枚深水炸弹,在我看似平静的心湖底轰然引爆。
余波震荡,数日未平。陆砚深的世界,在我眼前撕开了一道全新的裂缝,那裂缝里透出的,不是光,而是更深的、盘根错节的阴影——家族的期望,商业的利益,无形的枷锁。
我开始用一种更复杂、也更警惕的目光,重新审视这座我栖身的牢笼,以及那个既是牢笼主人、似乎也被无形绳索捆绑的男人。他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对我视若无睹,指令简洁到近乎吝啬。但这种平静之下,我仿佛能听到冰山缓慢移动、相互挤压的嘎吱声响。
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下午,苏晚晴再次来访。
这次,她没有去书房,而是由陆砚深陪着,直接去了宅邸后方那个精心打理的花园。秋高气爽,阳光透过开始泛黄的银杏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最后的芬芳和一丝凉意。
周姨悄悄找到正在擦拭楼梯扶手的我,低声吩咐:“清弦,先生和苏小姐在花园喝茶,你去照应一下。茶点我已经备好了,在厨房。”
我的心微微一沉。花园,比书房更开放,比客厅更私密。那是一个介于正式与非正式之间的空间,适合更随性、也更深入的交谈。我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厨房端上准备好的英式下午茶套餐——一套精美的骨瓷茶具,一壶滚烫的大吉岭红茶,以及几样小巧精致的甜点。
端着沉甸甸的托盘,我穿过宽敞的客厅,推开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午后的阳光瞬间倾泻在身上,带着暖意,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花园的凉亭下,白色的铁艺桌椅旁,陆砚深和苏晚晴相对而坐。陆砚深穿着浅灰色的羊绒开衫,少了平日西装革履的冷硬,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他挺拔的坐姿和周身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依旧让他与周围闲适的环境格格不入。苏晚晴则穿着一件燕麦色的针织长裙,外搭同色系的风衣,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显得温婉又知性。
阳光勾勒着他们的侧影,画面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和谐?甚至可以说是赏心悦目。一种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的、自然而然的般配。
我垂下眼睫,收敛所有气息,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走近凉亭。我将托盘轻轻放在铺着白色绣花桌布的圆桌上,动作轻缓地摆放茶具和点心,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砚深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花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苏晚晴则端起我刚刚为她斟好的红茶,轻轻吹了吹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秀美的面容。
就在我摆放好最后一块司康饼,准备悄然退开,站到不远不近、既能随时响应召唤又不至于打扰他们的距离时,苏晚晴放下了茶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陆砚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然后,唇角弯起一个明朗的、带着几分狡黠意味的笑容。那笑容打破了之前略显沉闷的气氛。
“砚深哥,”她的声音清脆,像秋日晴空下的风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爽朗,“咱们可说好了啊。”
陆砚深闻言,终于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等待她的下文。
苏晚晴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腮,眼神里闪着聪慧而务实的光:“我帮你应付家里那些催命符一样的长辈,挡掉那些没完没了的‘相亲’安排。”她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一种“你我心知肚明”的默契,“你呢,也得帮我挡掉那些烦人的、自以为是的追求者。咱们这算是……战略同盟,互惠互利。”
她拿起一块小巧的马卡龙,轻轻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继续用那种轻松又清晰的语调说:“合作愉快。但是——”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仅限于此哦。我可不想当任何人的利益工具,也不想卷入太复杂的局面。这样清清白白、互相帮忙,最好。”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笑容明媚而洒脱,话语直接而坦率,没有丝毫忸怩作态,也没有任何暧昧不清的暗示。她清晰地划定了界限,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一种清醒的、保持独立性的合作。
我站在一株开始落叶的蔷薇旁,垂手侍立,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苏晚晴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战略同盟。互惠互利。不想当利益工具。仅限于此。
原来……是这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我之前猜测的、带着某种朦胧好感的发展,也不是陆母一厢情愿的“内定”。而是一种更现代、更理智,也……更坚固的关系模式。一种基于共同需求、彼此尊重边界、各取所需的“合作”。
这种关系,剔除了情感的纠葛,显得格外干净、利落,也……格外难以撼动。
它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不仅照出了苏晚晴的清醒和独立,也更深刻地照出了我的处境——我与陆砚深之间那种扭曲的、充满了恨意、报复、不甘和某种未解心结的纠缠,是多么的混乱和不堪。
阳光下,苏晚晴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无所顾忌。她可以坦然地说出“不想当利益工具”,因为她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去维护自己的独立和尊严。她的世界,是广阔的,充满选择的。
而我呢?
我站在阴影里,穿着象征仆役的制服,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我的存在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场交易,一个“工具”——是他报复的工具,或许,也是他宣泄某种复杂情感的容器。我的尊严,需要靠极致的隐忍和偶尔孤注一掷的反击,才能勉强维系。
一丝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羡慕,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我的心尖。不是嫉妒苏晚晴可能拥有的“陆太太”的位置,而是羡慕她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掌控自己人生的从容和力量。
如果……如果我家没有破产,如果我还是那个沈家大小姐,我的人生,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可能?可以洒脱地与人合作,可以清醒地划定界限,可以毫无负担地享受这样的阳光下午茶?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带来的是更深的失落和自嘲。没有如果。现实是,我站在这里,是一个需要仰人鼻息、连情绪都不能自由表达的合约保姆。
我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苏晚晴明媚的笑脸,掠过陆砚深看不出情绪的侧影,最后落在远处凋零的玫瑰丛上。秋意已深,万物开始凋敝。就像我的人生,似乎也早已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苏晚晴的存在和她的这番话,没有加剧我的危机感,反而带来一种奇怪的平静。一种认清了某种现实后的、带着凉意的平静。
我知道,她和陆砚深的这个“同盟”,或许比任何暧昧关系都更牢固。因为它建立在理性和互利的基础上。而这,也意味着,我和陆砚深之间那笔糊涂账,可能永远也等不来一个简单的了断。
我重新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阳光很好,花园很美,他们的对话也很轻松。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