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关于“绕道而行”的破局思路,像一颗有毒的种子,一旦在我心底生根,便疯狂地汲取着养分,缠绕着我的理智,让我不得安宁。
整个下午,我都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中度过。
熨烫衣物时,蒸汽模糊了视线,仿佛也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边界;准备晚餐时,切菜的节奏都乱了,刀刃几次险险擦过指尖。
我知道了一个可能对陆砚深至关重要的信息。
这个认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良知和自保的本能之间,滋滋作响。
理智的声音尖锐而清晰:沈清弦,闭嘴!你是什么身份?一个自身难保的合约保姆!陆砚深是你的仇人,他正享受着你的落魄,你凭什么要去帮他?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别天真了!说出来,最大的可能不是获得感激,而是被他视为更恶毒的嘲讽和挑衅,后果不堪设想!想想你签的那份苛刻的合约,想想他看你的眼神!
可另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像风中残烛,始终不肯熄灭:可是……如果那个思路真的有用呢?如果它能挽回数以亿计的损失,避免更多人卷入动荡呢?这无关私人恩怨,这是一个……曾经的管理者,对另一个陷入相似困境的管理者,最基本的……职业共鸣?甚至,只是一种对“正确方案”本身近乎偏执的尊重?
两种声音在我脑中激烈交战,撕扯得我头痛欲裂。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最琐碎的工作,清洗水槽,擦拭灶台,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被水泡得发白起皱。身体的疲惫能暂时麻痹思维的混乱。
傍晚,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宅邸里依旧一片死寂,陆砚深没有回来。周姨和管家脸上忧色更重,晚餐几乎没人动筷。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我需要再次去书房更换垃圾桶。这是个例行的、简单的任务,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近乎赴死般的沉重。
我拿着干净的垃圾袋,一步步走上二楼。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壁灯,光线昏暗,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墙壁上。书房的门紧闭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我轻轻推开门。里面依旧保持着下午我打扫后的整洁,但空气中残留的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感,并未完全散去。书桌上,下午我擦拭过的地方,此刻又散落了几份新的文件,烟灰缸里也多出了几个新鲜的烟蒂。他回来过,又匆匆离开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下午放置那份揉皱文件的地方。那里现在空着,文件可能被他带走了,或者收进了抽屉。但那个位置,像有一个无形的漩涡,牢牢吸住了我的视线。
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我走到书桌旁,开始清理垃圾桶。动作机械,眼神却不受控制地扫过桌面上散落的纸张。大多是打印出来的报表和数据,还有一些被划掉又重写的笔记,字迹潦草,透露出书写者内心的烦躁。
就在我准备系上垃圾袋时,我的目光定格在了书桌角落,那叠废弃打印纸的最上面一张。那是一张单面打印后废弃的A4纸,背面是空白的。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在等待什么。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理智警告,所有对后果的恐惧,在那一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难以解释的冲动彻底淹没。那冲动源于我骨子里对商业难题的本能反应,源于一种看到“正确答案”却要硬生生憋回去的、近乎生理性的不适感。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正被巨大压力折磨得濒临失控的男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鬼使神差地。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伸出了手,指尖微微颤抖,抽出了那张废纸。
然后,我拿起桌上那支他常用的、笔帽没有盖紧的万宝龙钢笔。冰凉的金属笔杆触碰到指尖,带来一阵战栗。
我俯下身,将纸垫在另一本厚重的书上,用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飞快地在空白背面写了起来。
我没有写完整的方案,那太明显,也太危险。我只是写下了一些关键词,一些核心的逻辑框架。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头脑风暴笔记,潦草,简略,没有任何指向性。
“非直接对抗。”
“寻找替代性仲裁条款(关注第x章第Y条?)”
“关键中间人(当地有影响力,与对方有宿怨?)”
“以时间换空间,寻求第三方施压。”
“核心:转换战场,避免正面消耗。”
每一个词,都像从我记忆深处艰难抠出来的碎片,带着过往失败的苦涩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的手心沁出冷汗,指尖冰凉,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写完后,我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笔放回原处,笔帽依旧没有盖紧,保持着我拿起来时的样子。然后,我将那张写有字迹的纸,飞快地揉皱,但又不敢揉得太狠,只是让它看起来像一张被随手废弃的草稿纸。我把它混入那叠废纸的中间位置,既不显眼,也不至于被轻易忽略。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系好垃圾袋,拎起来,几乎是逃离了书房。
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我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
一种巨大的后怕和恐慌席卷而来。我竟然……真的留下了线索!我竟然愚蠢到,去干预陆砚深的危机!这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跳舞,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
他会看到吗?
如果看到了,他会怎么想?
他会认出我的笔迹吗?(他应该不记得我的笔迹吧?)
他会相信这是一个善意的提示,还是认为这是一个恶毒的陷阱?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窒息。我既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那张废纸,就让这个秘密随着垃圾一起被清理掉;心底深处,却又隐隐期待着他能看到,并且……能够理解其中的价值。
这种矛盾的心理,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拎着垃圾袋,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厨房的灯光刺眼而冰冷,周姨正在清洗碗碟,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清弦,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
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没事,周姨,可能有点累。”
我将垃圾袋放入指定的地方,动作僵硬。那袋垃圾,此刻在我眼中,仿佛装着一颗定时炸弹。
这个夜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黑暗,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我在那张废纸上写下的每一个字。那些潦草的笔迹,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冲动是魔鬼。
而我,刚刚亲手释放了它。
现在,我只能被动地等待。
等待命运的审判。
或者,等待一个……我自己都不敢奢望的,微乎其微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