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几乎彻夜未眠,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书房门口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峙,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语调的起伏中,解读出那四个字背后隐藏的真实含义。
是嘲讽?是轻蔑?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专业层面的认可?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因为这意味着,我和他之间那层由“报复”与“忍受”构筑的简单关系,出现了裂痕。他开始注意到“保姆沈清弦”之外的那个我,那个曾经也站在商业棋盘前运筹帷幄的沈清弦。这种注意,是福是祸,我完全无法预料。
接下来的几天,陆砚深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早出晚归的忙碌节奏,但宅邸里的气氛明显不再像危机刚爆发时那般沉重压抑。周姨和管家的脸上多了些轻松的神色,偶尔还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时提到“情况好转”、“谈判有进展”之类的只言片语。我知道,那个项目危机,正在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而这一切,似乎或多或少,与那张被我鬼使神差写下的纸条有关。
这个认知,没有带给我任何喜悦,反而让我更加谨慎和沉默。我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完成着分内的工作,不敢有丝毫逾越。陆砚深对我似乎也回归了那种“忽略”的状态,没有再提起纸条的事,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但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天下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我照例在花园里进行日常维护,修剪那些过了花期的玫瑰丛。锋利的剪刀划过枯黄的枝条,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带着一种断舍离的干脆。我专注于手上的动作,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劳动来平息内心的纷乱。
就在我修剪到靠近凉亭的一丛灌木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好,打扰一下。”
我动作一顿,转过身。苏晚晴不知何时来到了花园,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脸上带着她惯有的、得体而友善的微笑。她今天穿了一件浅杏色的羊绒连衣裙,外搭同色系的开衫,长发松松地挽着,整个人看起来温婉又清新,与这秋日午后的花园景致十分相配。
“苏小姐。”我连忙放下修剪工具,微微躬身,脸上摆出标准的、属于佣人的恭顺表情,“您有什么吩咐?”
苏晚晴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我手边的修剪工具和地上的残枝,笑容依旧温和:“没什么吩咐,只是看你在这里忙,想过来聊几句,可以吗?”
她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亲和力,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真的只是想和一个偶遇的人随意交谈几句。
但我心中却瞬间拉响了警报。聊几句?和我?一个保姆?
这太不寻常了。
苏晚晴是陆家的世交,是陆砚深的“战略盟友”,是那个世界的千金小姐。她和我,就像两条平行线,本不该有任何工作以外的交集。她突然提出要和我“聊天”,目的绝不简单。
是陆砚深让她来的?是为了试探什么?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想聊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中飞速闪过。但我脸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只是保持着谦卑的姿态,低声回答:“苏小姐请讲。”
阳光透过已经开始稀疏的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站在一丛尚未完全凋谢的浅粉色玫瑰旁,姿态放松,双手随意地交叠在身前,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探究。
“不用这么紧张,”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拘谨,语气放得更轻缓了些,“就是随便聊聊。我经常来这边,看你总是安安静静的,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很厉害。”
这是客套的夸奖。我垂下眼,恭敬地回应:“您过奖了,苏小姐,这只是我的本职工作。”
“能把本职工作做到极致,本身就是一种能力。”苏晚晴从善如流地接话,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主宅的方向,然后重新聚焦在我身上,语气依旧温和,却悄然引入了一个新的话题,“说起来,最近砚深哥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公司那边的麻烦好像也有了转机,真是万幸。”
我的心微微一紧。她提到了陆砚深,提到了公司危机。这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我谨慎地没有接话,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吗?那太好了。” 然后继续专注于收拾地上的残枝,试图用行动表明我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然而,苏晚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住。她向前走了半步,离我更近了一些,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近感,但那双聪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清晰的了然:
“我听说……前几天,砚深哥在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大家都吓坏了。”她看着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丝同情,“那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们了。不过,好像也就是那之后没多久,事情就突然有了转机……真是奇怪,你说是不是?”
她的目光像柔和的灯光,却精准地照进了我试图隐藏的角落。
我修剪残枝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是玫瑰枝条上的尖刺不小心划过了指腹。
她知道了什么?
她是在暗示纸条的事吗?
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她观察到的事实?
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抬起头,对上她清澈的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茫然和无辜:“先生工作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苏晚晴看着我,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温和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像能洞悉人心。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我的说法。
“也是。”她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目光转向远处斑斓的秋色,“这花园打理得真不错,秋天有秋天的韵味。”
我暗暗松了口气,但心中的警报并未解除。苏晚晴的突然接近和看似随意的闲聊,绝不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她就像一面光滑明亮的镜子,看似只是映照出周围的景象,实则却能清晰地反射出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细微波澜。
而她刚才那几句话,无疑已经在我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我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但心思已经无法完全集中。苏晚晴的存在,像一种无声的压力,提醒着我,我所处的环境,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不仅仅有陆砚深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还有像苏晚晴这样聪慧通透的旁观者,她们的目光,同样锐利。
这个认知,让我刚刚因为陆砚深态度微妙转变而生出的那一丝迷茫和悸动,瞬间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
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关注。
而我,必须更加小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