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无波的“我知道”三个字,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散了我心中因冲动开口而燃起的、带着恐惧和期待的火焰,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和弥漫的尴尬。我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显得如此自作多情的地方。
就在我几乎要挪动脚步,用最轻的声音告退时,陆砚深却忽然有了新的动作。
他没有继续翻阅文件,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示意我离开。而是将手中那支昂贵的钢笔,轻轻放在了摊开的文件上,发出细微的“嗒”的一声。然后,他端起了那杯我送来的、此刻大概已经微凉的咖啡,送到唇边,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他微微向后,靠在了宽大皮椅的靠背上。这个姿势,让他紧绷的肩线稍稍松弛了一些,少了几分迫人的攻击性,却多了一种深沉的、陷入思考的凝重。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在他深邃的眼眸底部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具体的情绪,只能感受到一种专注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审视力。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漠然,不是带着报复快意的冰冷,也不是方才那种锐利审视的探究。那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平等的征询意味?
他的视线,像精准的探针,牢牢锁住我因为窘迫而低垂的眼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每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觉得,”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语气依旧平稳,“除了被动防御,盯着他们的动作,见招拆招……还能怎么做?”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又一次静止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所有的思维瞬间短路,只剩下嗡嗡的回响。
他……在问我?
问我……该怎么办?
用这种……商量式的口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向高空,又急速下坠,带来一阵强烈的失重感。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让我耳根滚烫,但指尖却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发凉。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紧张而产生了幻听。我下意识地、极快地抬起眼帘,怯怯地看向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戏谑、嘲讽或者任何表明这只是一个新式刁难的痕迹。
可是,没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不耐烦,没有试探,更没有羞辱。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答案的专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映着我此刻惊慌失措、渺小无比的倒影,却奇异地将一种沉重的、名为“信任”或者至少是“认可”的重量,压在了我的肩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道模糊的、却又真实存在的界限。界限的那一头,是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他;界限的这一头,是身份卑微、仰人鼻息的我。
而此刻,他的一句话,仿佛轻轻抹去了这道界限的痕迹。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斥责或羞辱,都更让我感到一种翻天覆地的震撼。它动摇了这三年来我赖以生存的、关于我们之间关系的所有固有认知。
他不是在可怜我。
他不是在施舍我。
他更像是一个陷入僵局的将军,在战略会议上,突然转向一个他原本并未放在眼里、却意外发现可能拥有独特视角的……士兵?或者说,是一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却因故离开、如今因缘际会再次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旧部?
我的喉咙发紧,干涩得厉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掌心因为紧张而沁出薄汗,被我用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用疼痛来强迫自己冷静,来确认这不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我能说什么?
我该说什么?
关于商业竞争,关于战略反击,这本该是他和他的精英团队运筹帷幄的领域,哪里轮得到我一个“保姆”置喙?
可是……可是赵启明那个名字,像毒刺一样扎在我的心里。过往惨痛的教训,父亲绝望的眼神,家族崩塌的轰响……那些用鲜血和眼泪换来的、关于那个男人卑劣手段的认知,如同沉在心底的尖锐碎片,此刻被他的问题猛地搅动起来,带着凛冽的寒光和复仇的渴望,浮出水面。
他信任我的判断吗?或许不完全是。但他认可了我对赵启明其人的了解。这种认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一直紧锁的、名为“过往伤痛”的潘多拉魔盒,也释放出了被压抑已久的、名为“反击”的猛兽。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紊乱的心跳稍微平复一些。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咖啡的苦香和他身上清冽的木质调,奇异地混合成一种令人头脑清醒的气息。
我迎上他等待的目光,那目光沉静如深海,却仿佛有漩涡在深处涌动,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靠近、探究、甚至……冒险。
赌一把。
就赌这一次。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声音从颤抖的喉咙里挤压出来,努力让它听起来平稳、清晰,甚至带着一丝我久违的、属于“沈清弦”的冷静和锐利:
“或许……”我停顿了一下,调整着呼吸,然后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话,“可以设一个局,让他自己跳进来。”
话音落下,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充满压迫的审视,不再弥漫尴尬的窘迫,而是一种……充满了未知张力的、风暴来临前的、奇异的宁静。
我屏住呼吸,看着陆砚深。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靠在椅背上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在咖啡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叩叩”声。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从我脸上缓缓扫过,那里面没有立刻出现的赞同或反对,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快速权衡和评估的锐光。
阳光的斑点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碎的阴影。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在大学图书馆里,我们一起攻克一个极其复杂的商业案例时,他陷入深度思考的模样。
遥远而熟悉。
我的心,就在这片充满张力的寂静中,沉沉地跳动着,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