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浸透了整座宅邸。白日的喧嚣和细微的变化,都沉淀下来,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我躺在佣人房窄小的床上,身体因为一天的劳作而疲惫不堪,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片被风吹过的湖面,涟漪阵阵,无法平息。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回放。周姨温和的叮嘱,书房里那些可以随意翻阅的书籍,其他佣人眼中悄然改变的尊重,还有……陆砚深那看似随意、却不再冰冷的目光。这些细碎的、温暖的片段,像一颗颗小小的火种,落在我冰封已久的心湖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融化着坚硬的冰层。
这种融化,带来一种陌生的、近乎危险的柔软感。让我在疲惫中,卸下了部分紧绷的防御。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
起初,梦境是混沌的,只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和声音。但很快,眼前的迷雾散去,景象变得清晰而鲜活,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饱和度过高的鲜艳色彩。
是大学校园。
初春,樱花盛开得像一片粉白色的云霞,风一吹,花瓣便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的雨。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花朵的甜香。
我看到了……我们。
年轻的我,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和帆布鞋,长发随风轻轻扬起,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而陆砚深——不,那时还不是陆总,只是陆砚深,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肩线却已然宽阔挺拔的少年——他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载着我,穿梭在樱花纷飞的小道上。
我侧坐在后座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抓着他衬衫的腰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的线条,和透过薄薄布料传来的、年轻身体的热度。我把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混合着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还有我自己抑制不住的、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抓紧了!”他回头,嘴角扬起一个带着几分痞气又无比阳光的笑容,故意加快了车速,引得我惊呼着更紧地抱住他。风吹乱了他的短发,也吹来了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气息。
没有豪宅,没有合约,没有冰冷的对峙和刻骨的伤害。只有单车后座有限的方寸天地,却仿佛承载了全世界的阳光和甜蜜。
场景切换。
是深夜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安静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们并肩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堆着厚厚的专业书籍和案例分析资料。他眉头微蹙,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而我,则在一旁安静地查阅资料,偶尔抬起头,看着他被台灯光勾勒出的、认真而英俊的侧脸,心里便觉得无比安定。
有时,他会遇到难题,习惯性地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我会凑过去,指着屏幕上的某个数据,低声说出我的看法。他侧头听我说完,眼睛会一亮,那种被点亮的、带着激赏和依赖的光芒,比任何赞美都更让我心动。我们会为了一个方案的细节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又因为同时想到一个绝妙点子而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还有……
是学校后门那条烟火气十足的小吃街。空气中混杂着烧烤、麻辣烫和糖炒栗子的香味。我们坐在路边简陋的小板凳上,分享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或者几串洒满辣椒面的烤串。他会把碗里唯一的荷包蛋夹到我碗里,嘴上却嫌弃地说:“看你瘦的,多吃点。” 我会笑着怼回去:“你才瘦,天天熬夜。” 然后,在氤氲的热气里,看着对方被辣得通红却笑意盈盈的脸,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梦里,他的眼神,是纯粹的,炽热的,毫无保留的。看向我时,里面有星辰大海,有毫不掩饰的爱意和骄傲。他会因为别的男生多看我一眼而暗暗吃醋,会在我生病时笨拙地守在宿舍楼下,会为了给我买一份生日礼物而省吃俭用兼职好几个星期……
梦境的最后,定格在毕业晚会那晚。
礼堂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他穿着租来的、并不十分合身的西装,站在舞台中央,拿着话筒,在所有人的起哄和注视下,脸颊微红,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着台下的我。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有些微的颤抖,却字字清晰:
“沈清弦,”他叫我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好,给不了你最好的生活。但我保证,我会努力,用我的一生去努力,守护你,让你永远像现在这样,笑得这么开心。”
那一刻,台下掌声和欢呼雷动。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却是幸福的、滚烫的泪水。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
“叮铃铃——”
尖锐的闹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猝不及防地剪断了这美好得令人心碎的梦境。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眼前是熟悉的、灰暗的天花板,狭窄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清洁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怔怔地躺着,过了好几秒,才缓缓抬起手,摸向脸颊。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我哭了?
在梦里吗?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复杂极了,有梦境残留的、极致甜蜜的余温,像最醇厚的蜂蜜,甜得发腻;但紧随其后的,却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空虚和酸楚,像蜂蜜变质后产生的、刺喉的苦涩。
那些被我有意无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属于“沈清弦”和“陆砚深”的过往,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地重现在梦里,带着当时当刻所有的温度和情感,猛烈地冲击着我用三年时间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心防。
原来,我曾经那样毫无保留地爱过。
原来,他也曾那样笨拙而真诚地,许诺过一生。
可是后来呢?
后来,沈家破产,大厦倾颓。我为了不拖累他,在他事业最关键的时刻,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甚至编造了移情别恋的谎言。而他,在经历了被“背叛”的痛苦和事业的崛起后,用一纸合约,将我禁锢在身边,日夜提醒着我的落魄和“罪过”。
梦境越甜,现实就越显得残酷可笑。
我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淡淡洗衣液味道的枕头里,试图阻挡窗外渐渐透进来的、冰冷的晨曦。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套。不是为了现在的处境而哭,而是为了梦里那个笑得毫无阴霾的自己,为了那个眼神纯粹如星辰的少年,为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被现实碾得粉碎的过往。
过了许久,我才慢慢坐起身,擦干眼泪,走到狭小的盥洗室。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圈泛红,眼神里带着梦境残留的迷惘和现实的疲惫。我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已清醒过来。
我是沈清弦。
是陆砚深的合约保姆。
梦境再美,也只是梦。
可是,心底那片被梦境搅动的湖,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死寂。那些鲜活的画面,他年轻炽热的眼神,单车后座的风,图书馆的灯光,小吃街的烟火气……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纯粹地、麻木地将他视为一个冷酷的报复者。那段共同拥有的、真实存在过的过去,像一株顽强的藤蔓,开始悄然缠绕上我们之间冰冷的关系,让一切都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