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积满灰尘的地板,透过薄薄的佣人服面料,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我的四肢百骸。我瘫坐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货架,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和力气的软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耗尽。
唯有那只紧紧攥着汇款单副本的手,却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控制着,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颜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颤栗。
那张薄薄的、泛黄的纸片,此刻在我手中,重若千钧。它仿佛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掌心刺痛,却又冰冷得像一块万载寒冰,冻得我血液都要凝固。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无意识的、痉挛般收紧的手指,捏出了深深的、无法抚平的褶皱,像一道道刻在时光上的伤疤。
我的目光,像是被钉死在了那张纸上,无法移开分毫。上面每一个冰冷的印刷体字符,都像烧红的钢针,一根接一根地、狠狠地刺入我的视网膜,灼烧着我的神经,拷问着我的灵魂。
“陆砚深”。
“沈氏集团”。
那串长得令人眩晕的数字。
那个精准得如同命运恶毒嘲弄的日期。
这些信息,一遍又一遍地、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在我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疯狂冲撞、回响,试图拼凑出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恐怖真相。
储藏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高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愈发稀薄、惨淡,像垂死病人微弱的呼吸。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微弱的光束中,以一种近乎诡异的、缓慢而优雅的姿态,无声地漂浮、旋转、沉浮。它们像无数个冷漠的旁观者,静静地注视着瘫坐在尘埃里的我,这个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秘密击得粉碎的可悲灵魂。
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我唯一能清晰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
“咚!咚!咚!咚——!”
一声声,沉重,急促,毫无章法,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又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中的野兽,正用尽全身力气绝望地冲撞着牢笼。那声音如此巨大,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失控的心跳声。
伴随着这恐怖的心跳声,无数混乱的画面、声音、记忆碎片,像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疯狂闪回、碰撞、爆炸。
是三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我浑身湿透,像一只丧家之犬,站在陆砚深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门外,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最后一点尊严,对他说出那些锥心刺骨的谎言,看着他眼中炽热的爱意如何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寒。我接过他递来的那张支票,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的指尖,那温度,至今仿佛还烙印在我的皮肤上。
是父亲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和那双曾经充满睿智和慈爱、如今却只剩下灰败和绝望的眼睛。他坐在堆满法律文书和催债函的书房里,背影佝偻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不是那个曾经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的沈氏掌门人。
是债主们堵在家门口,面目狰狞,叫嚣怒骂,用力拍打着房门,那“砰砰”的巨响,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和母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母亲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像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是陆砚深在这三年里,每一次投向我的、那种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审视的目光。是他在我跪着擦拭地板时,居高临下投来的、带着快意的羞辱。是他醉酒后,将我堵在厨房角落,猩红的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痛苦和暴戾,嘶哑着质问我“为什么背叛”时,那声音里撕裂般的绝望。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感受,曾经如此清晰地构成了我过去三年的全部世界——一个由我的“背叛”和他的“报复”共同构筑的、充满痛苦却逻辑自洽的牢笼。我在这牢笼里煎熬、赎罪,甚至……某种程度上,依靠着这份清晰的“恨意”来维持着生存的意志。
可现在……
手中这张轻飘飘的纸,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核弹,瞬间将这片看似“稳固”的湖面,连同湖底的一切认知,都炸得粉碎,掀起滔天巨浪和毁灭性的蘑菇云。
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晕眩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攫住了我的头颅,用力地摇晃、旋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货架、箱子、漂浮的灰尘……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融化、变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下意识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胡乱地向身旁抓去,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货架边缘。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根细小的针,微微刺了一下我混乱的神经,让我从那种濒临崩溃的晕眩中,稍微找回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
但随之而来的,不是缓解,而是更深的、更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从指尖触碰到的金属开始,像一条冰冷的毒蛇,迅速沿着我的手臂蜿蜒而上,窜过肩膀,钻进胸腔,然后向着四肢百骸疯狂蔓延。所过之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肌肉僵硬,连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无声的、声嘶力竭的呐喊,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化作更剧烈的颤抖,传递到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末梢。
逻辑完全混乱了。
因果彻底颠倒了。
我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在我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塌陷成一个深不见底、充满未知和恐惧的黑洞。
我瘫坐在冰冷的尘埃里,像一个迷路在暴风雪中的孩子,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可能是指引、也可能是更大灾难源头的纸片,浑身冰冷,颤抖不止,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震惊、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未知真相的恐惧。
陆砚深……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我们又到底……对彼此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