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子弹,带着他全部的失望、鄙夷和最终宣判般的决绝,射穿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摇摇欲坠的期望。子弹没有留下滚烫的弹孔,反而瞬间冻结了伤口周围所有的血液和感知。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脊背传来的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片骤然荒芜的冰原。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留下一圈清晰的、触目惊心的红痕,隐隐作痛,但此刻,这种肉体上的疼痛,更像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咚……咚……像垂死病人最后的脉搏,在空旷的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靠近,也没有离开。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堵无法逾越的、散发着寒气的黑色山峦。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眸,不再有方才滔天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深不见底的寒意和……疏离。
一种彻底的、将我完全排除在他世界之外的疏离。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空气凝固成了坚硬的琥珀,将我们两人冻结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像钝刀割肉,缓慢地凌迟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和……希望。
我看着他眼中那片冰冷的荒原,那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我曾经隐约捕捉到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挣扎或痛苦。只剩下纯粹的、经过怒火淬炼后的、坚不可摧的冷漠和否定。
原来……是这样。
一个无声的、带着惨淡笑意的认知,像冰冷的泉水,缓缓浸透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原来,无论我做什么,无论真相如何,在他心里,我沈清弦,早就被钉死在了“背叛者”的耻辱柱上。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我接过他支票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在他心中被判了死刑,永无翻身之日。
我之前的隐忍,在他看来是伪装。
我偶尔流露的脆弱,在他看来是伎俩。
我方才震惊失措下的沉默,在他看来是无可辩驳的认罪。
甚至……如果我此刻拿出那张汇款单,激动地质问他,在他根深蒂固的偏见下,那也只会被解读成我精心策划的、试图搅浑水、博取同情或者离间他与他人关系的又一个阴谋!
信任?
我们之间,何曾有过真正的信任?
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已在三年前我被迫转身的那一刻,就被我自己亲手斩断,埋葬在了那个冰冷的雨夜里。而之后这三年的纠缠折磨,不过是在那坟冢之上,不断堆积新的误解和伤害的泥土,让那座坟茔越来越高,越来越坚固,再也无法撼动。
我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浸透骨髓的疲惫。仿佛支撑了我三年多的那根名为“恨意”和“不甘”的弦,在这一刻,嘣地一声,彻底断裂了。
恨,是需要力气的。
不甘,是需要期待的。
而当你看清,你所恨的对象,或许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全然可恶;当你明白,你的所有期待,在对方坚如磐石的偏见面前,都只是可笑的自作多情时……恨与不甘,就失去了立足的根基,轰然倒塌。
剩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泪水,早已流干了。脸上只剩下干涸的泪痕,紧绷着皮肤,像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眼睛干涩得发疼,但我没有再流泪的欲望。心口那个巨大的窟窿,此刻也不再觉得疼痛,只是空,空得厉害,仿佛能听到风穿过时发出的、寂寞的回响。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爱到骨子里,也恨到切齿的男人。此刻,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一种近乎怜悯的情绪——不是怜悯他,而是怜悯我们两个人。怜悯这对被命运捉弄、被过往禁锢、在无尽的误会和伤害中互相折磨、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对方灵魂的……可怜虫。
罢了。
真的……罢了。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靠在墙壁上的支撑消失,双腿有些发软,但我强迫自己站稳。不能再露出任何一丝脆弱,那只会成为他眼中新的“证据”。
我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平静。仿佛擦去的,不仅仅是泪水,还有这三年来的所有委屈、挣扎、以及……刚刚燃起又瞬间熄灭的、那点可怜的希冀。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冰冷的审视。我的眼神里,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哀求,不再有愤怒,甚至不再有悲伤。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之后的、冰冷的疏离。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张开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异常平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先生既然认定我是这样的人,”我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不是默认,不是认罪,而是……放弃。
放弃解释,放弃争辩,放弃所有试图让他理解的努力。因为我知道,那都是徒劳。在我们之间这条由偏见和伤痛构筑的、深不见底的鸿沟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我说完了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像两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光影,也激不起任何涟漪。
我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像一只受伤的蚌,用最坚硬的壳,护住了内里早已破碎不堪的软肉。
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风雨,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