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承载着父亲最后体温和期许的旧腕表,被陆砚深像丢弃一件垃圾般,随意地扔在冰冷光滑的红木桌面上。
那声轻微的“啪嗒”脆响,不是敲在桌面上,而是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音。
我僵立在书房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四肢百骸泛起刺骨的寒意。视线死死地钉在桌面上那块小小的、静止的表盘上,父亲临终前紧握着它、将它递给我时那双浑浊却充满不舍与担忧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表盘背面那行细小的刻字——“吾女清弦,平安喜乐”——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灵魂。
平安喜乐……
多么讽刺的祝愿。
在这座由他一手打造的人间炼狱里,平安是奢望,喜乐是天方夜谭。
陆砚深没有立刻说话。他靠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姿态慵懒,甚至带着一丝玩味,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而令人心慌的轻响。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我,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最后挣扎的姿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和我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皮肤冰凉。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吞咽口水都变得异常艰难。
终于,他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了桌面上那块对于他而言轻飘飘、对我却重若千钧的旧表。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近乎亵渎的轻蔑。
他将表举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阴沉的光线,仿佛在仔细端详。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一些,化作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讥讽。
“一块早就停走的破表。”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也值得你像藏什么宝贝似的,缝在衣服夹层里?”
我的心猛地一缩,尖锐的痛楚瞬间传遍全身。他连我藏表的方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这座宅邸里,我果然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就像一只被剥光了皮毛、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可怜虫。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楚和屈辱。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早已准备好的、单方面的审判。他的目光从表盘上移开,重新落回到我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终于不再掩饰,翻涌起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痛楚和恨意的黑色浪潮。
“沈清弦,”他叫我的全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其碾碎在齿间的力道,“你是不是觉得,留着这东西,就能证明你还有点良心?证明你对得起你那个……到死都念着你的父亲?”
父亲……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我心底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禁区!我浑身剧烈地一颤,几乎要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门框,指甲深深抠进冰凉的木质纹理中。
他看到了我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我剧烈闪烁、几乎要崩溃的瞳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却更加骇人的愤怒和指控:
“一个在家族危难之际,为了自保,就能毫不犹豫地背叛感情、转身投入别人怀抱的女人!”
“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积劳成疾、郁郁而终,却连一点像样的帮助都争取不到的女儿!”
“沈家的破产,你父亲的死,哪一件跟你当年的‘选择’脱得了干系?!”
他的话语,像一连串精准投掷的炸弹,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扭曲着事实,却又无比恶毒地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最深的愧疚和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将所有的过错,所有的悲剧,都蛮横地、毫不讲理地,归咎到了我的头上!
“现在,摆出这副情深义重的样子给谁看?”他嗤笑一声,语气里的鄙夷和厌恶几乎要溢出来,“留着这块破表,就能让你夜半惊醒的良心好过一点吗?就能掩盖你骨子里的自私和凉薄吗?”
他猛地将拿着表的手收回,紧紧攥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块表生生捏碎。他盯着我,眼神猩红,里面燃烧着一种被最深背叛灼伤后的、扭曲的恨意。
“纪念?”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致残忍的弧度,声音像冰渣一样砸下来,“一个背叛了父亲、出卖了感情的人,也配拥有‘纪念’?”
“你不配。”
最后这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清晰,冰冷,带着最终的、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
“你不配拥有任何纪念。”
“你不配怀念你的父亲。”
“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彻底炸开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瞬间远去。世界变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无边无际的白噪音。陆砚深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恨意而微微扭曲的、英俊却无比狰狞的脸,看着他那张不断开合的、吐出最恶毒字眼的嘴唇,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窒息般的、撕裂般的剧痛,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眼睛干涩得发疼,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达到某个顶点后,仿佛突然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虚无。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外界所有的一切,包括他那张令人憎恶的脸,那些诛心的话语,都隔绝在外。
黑暗中,只有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像垂死者的哀鸣。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几秒钟,或许漫长如整个世纪。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睁开了眼睛。
目光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空洞地,再次望向桌面,望向那块早已不在他手中、却仿佛依然躺在那里散发着无形压力的手表。然后,视线移开,没有任何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寸草不生的荒芜。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心真的……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