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后,水面重归平静,但潭底的泥沙,却被彻底搅动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重新审视过去三年里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试图在记忆的碎片中,寻找顾怀瑾口中“真相”的蛛丝马迹。
日子依旧在过。上班,下班,挤地铁,回到我那间小小的公寓。生活看似没有变化,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已经悄然松动。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屏蔽所有与陆砚深相关的信息,甚至……会下意识地,在清晨出门或傍晚归家时,用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他可能出现的角落。
那个“影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细微的变化。他依旧保持着距离,但那种守望,不再仅仅是沉默的注视,偶尔会带上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比如,我公寓楼下的路灯坏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它就奇迹般地亮了。比如,我常去的那家早餐店,突然多了一种我偏爱的、但以前没有的清淡粥品。
这些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不痛不痒,却无法完全忽视。我没有回应,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疏离。
直到那个周末的傍晚。
我刚从超市采购回来,提着沉重的购物袋,有些疲惫地走到公寓楼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但尾号有些眼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焦急又熟悉的中年女声,是周姨。
“清弦……是清弦吗?”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
我的心猛地一沉。周姨是陆家的老保姆,看着我长大,也见证了我和陆砚深从相爱到决裂的全过程。她性格温和坚韧,我几乎从未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周姨?是我,您怎么了?慢慢说。”我放下购物袋,靠在楼道的墙壁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清弦啊……”周姨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压抑的哭声再也忍不住,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先生他……他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我的呼吸一滞,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他不好,很不好……”周姨泣不成声,“自从你离开医院后,他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没睡过一个整觉。整天整天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要么就是疯狂工作,要么就是……就是对着那些旧东西发呆……”
旧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前几天晚上,我起夜,听到书房有动静,就偷偷看了一眼……”周姨的声音带着心疼和恐惧,“我看见……看见先生坐在地上,背对着门,怀里抱着一个相框,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在哭,清弦,他在哭啊!没有一点声音,就是那种……憋到极致的,浑身都在颤的哭……”
相框……
我几乎能立刻想到那是什么。是我们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去旅行时,在海边拍的合影。照片里,他搂着我的肩膀,笑得像个得到全世界的大男孩,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那张照片,他曾经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他天天晚上都那样……”周姨继续哭诉,“抱着照片,一看就是大半夜。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我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根本不听,就说没事,硬扛着。前几天胃病又犯了,疼得冷汗直冒,也不肯去医院,就吃几片止痛药压着……”
周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心上。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强势、冷酷、仿佛无坚不摧的陆砚深,此刻在周姨的描述中,变成了一个脆弱、狼狈、沉浸在无尽悔恨中的男人。
抱着旧照片无声哭泣?
硬扛着病痛不肯就医?
这真的是他吗?
那个曾经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用刻薄的话语羞辱我,用一纸合约将我禁锢的陆砚深?
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心底那块刚刚松动的坚冰,似乎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涩暖流冲刷,裂痕悄然蔓延。
“清弦,我知道先生之前做了很多错事,伤透了你的心。”周姨的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周姨不该来打扰你,可是……可是我看着他这样下去,真的怕啊……我怕他再这么折腾自己,身体就彻底垮了……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公司的事也管得少了,整个人就像……就像没了魂一样……”
“他嘴里有时候会念叨……‘是我错了’、‘回不去了’……”周姨哽咽着,“清弦,就算……就算你不能再原谅他,能不能……能不能劝劝他?至少,让他去看看医生,好好吃饭睡觉?他现在,只怕还肯听你一句……”
劝他?
我拿着手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久久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是周姨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电话这头,是我自己有些紊乱的、沉重的呼吸。
窗外,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我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电话线,看到那座空旷冰冷的豪宅里,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是如何在夜深人静时,褪去所有伪装,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抱着褪色的回忆,独自吞咽着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痛苦。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
但此刻,那恨意的旁边,却清晰地生长出了另一种情绪——一种尖锐的、无法忽视的……刺痛感。
为他如今的狼狈。
也为那段,被误会和偏执彻底摧毁的,本该美好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