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桃木盒子,像一块烧红的炭,被我紧紧抱在怀里,从医院一路带回了我的小公寓。
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薄雾,给城市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气,唯有怀里这个盒子,沉甸甸地压着,带着一种诡异的、灼人的温度。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周姨告的别,怎么上的出租车,怎么回到这个暂时属于我的、狭小却安全的避风港。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敢大口喘息。屋内一片寂静,与医院那种充满死亡威胁的紧张感截然不同。可我的心跳,却比在医院时还要剧烈、混乱。
我走到窗边的小桌前,将盒子轻轻放下。
阳光斜射进来,落在古朴的桃木表面,映出柔和的光泽。那把小小的铜锁,沉默地悬挂着,像一个坚守着最后秘密的卫士。
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个认知,让我的指尖又开始发麻。要去取下来吗?在他昏迷不醒、毫无知觉的时候,去触碰他贴身的物品?
这感觉,像一种趁人之危的窥探。
可周姨的话,像魔音一样在我脑中盘旋。
“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也许你看过了,能明白点什么……”
我到底,该明白什么?
我和他之间,除了那三年刻骨的恨和更早之前被碾碎的爱,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理智告诉我,应该把这个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我和陆砚深已经两清了,至少在法律和道义上,我们互不相欠。他的秘密,他的“最珍贵”,与我何干?
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个盒子上移开。
它像一个黑洞,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诱惑着我去揭开那层覆盖在往事上的、厚重的尘埃。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出了门,返回了医院。
这一次,我没有去IcU病房外,而是直接找了负责的护士,说明了情况。护士似乎对这类家属需要取病人贴身物品的情况见怪不怪,在确认了我的身份(我含糊地说是重要朋友)并确保不会影响病人后,带我做了简单的消毒,再次进入了IcU。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似乎比凌晨时更差了一点,呼吸微弱。各种仪器的管线缠绕着他,显得那么无助。
我的目光,落在他病号服微微敞开的领口处。一根细细的、有些褪色的红绳,若隐若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护士在一旁轻声指导:“动作轻一点,慢一点,尽量不要惊动他。”
我深吸一口气,俯下身。消毒水的味道和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我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勾住了那根红绳。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颈部的皮肤。
依旧滚烫。
但比手掌的温度,似乎稍微低一点点。能感觉到皮肤下血管微弱的搏动。
我的呼吸屏住了,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拂过。一点点,将红绳从他颈后绕出。绳子上,果然系着一把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黄铜钥匙。
取下钥匙的过程,不过十几秒。
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我终于将钥匙攥在手心,直起身时,后背竟然惊出了一层薄汗。钥匙还带着他的体温,小小的,却硌得我掌心生疼。
我没有多做停留,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
再次回到我的小公寓,关上门。阳光已经变得明亮而温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我走到桌前,看着那个沉默的盒子,和手心里那把小小的钥匙。
最后一道屏障。
打开它,我会看到什么?
是能让我更加恨他的证据?还是……一些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敢想的东西?
心跳如擂鼓。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拿起钥匙,对准了那把铜锁。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
契合得完美。
我手腕微微用力,向右一拧。
“咔嚓——”
一声清晰的、干脆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锁,开了。
我像是被这声音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钥匙。铜锁弹开,垂落下去,轻轻撞击着盒身。
现在,只需要掀开盒盖,一切秘密,都将无所遁形。
我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勇气在打开锁的瞬间,仿佛被抽空了。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过了许久,我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掀开了那个沉重的桃木盒盖。
盒子内部,是柔软的深红色丝绒衬底。
而衬底之上,满满当当,塞着的……
是照片。
厚厚一沓,码放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一张,瞬间夺走了我所有的呼吸和思绪。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但被过塑保存得很好。照片上,是大学校园里那棵着名的老榕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的陆砚深,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睛里盛满了星光,没有一丝阴霾。他正用胳膊箍着旁边女孩的脖子,女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红扑扑的,带着点婴儿肥。
那个女孩,是我。
十九岁的沈清弦。无忧无虑,被爱包围,以为全世界都是蜜糖。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照片。抚过他那张年轻飞扬的脸,抚过我那早已消失的、毫无负担的笑容。
照片的边角,有明显的、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光滑,甚至有些泛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我颤抖着,拿起这沓照片,一张张看下去。
全是我们的合影。
在图书馆里,他假装看书,偷偷拍我睡着的侧脸。
在篮球场边,他刚打完球,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我笑着给他递水,他趁机搂住我的腰,被镜头捕捉。
在学校后街的小餐馆,我们凑钱点了一大份麻辣香锅,吃得鼻尖冒汗,对着镜头傻笑。
在冬天的初雪里,他把我裹在他的大羽绒服里,只露出两双眼睛,背景是模糊的、浪漫的雪景。
还有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他紧张得同手同脚;我生日时,他笨手笨脚地给我戴项链;我们暑假一起去旅行,在海边拍的搞怪照片……
每一张,都塑封得极好。
每一张的边角,都有那种被反复观看、摩挲留下的痕迹。
我一张张翻看着,像在翻阅一本属于别人的、甜蜜得刺眼的青春纪念册。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
原来……
那些我以为早已被他丢弃、被岁月尘封的过往,他一直留着。
以这种近乎虔诚的方式,保存着。
照片下面,还有东西。
我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看清了下面的物件。
一支非常普通的、甚至有些廉价的黑色钢笔。是我用第一个学期拿的奖学金,偷偷买给他的生日礼物。当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这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一条手织的、针脚歪歪扭扭的灰色围巾。大学最后一个冬天,我熬夜织了很久,还是织短了,他却宝贝得什么似的,天天围着,哪怕被兄弟嘲笑也梗着脖子说暖和。
几张已经褪色的电影票根,是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片名我都快忘了,票根上的字迹模糊。
甚至,还有我们第一次吵架后,我赌气写给他的、叠成方胜的“绝交信”,他当时看都没看就撕了,没想到碎片也被他捡起来,小心地用透明胶带粘好了,平整地放在这里。
所有这些东西,这些在我离开时,以为早已被他当作垃圾处理掉的、属于我们贫瘠却真挚的过去的见证,全都在这里。
被他像收藏绝世珍宝一样,锁在这个盒子里。
贴身带着钥匙。
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我瘫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捏着一张我们相拥大笑的照片。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凉的桌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原来。
他并非全然无情。
那些美好的、纯粹的、闪着光的过去,他和我一样,从未真正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