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离开了。
她的话,像最后一块沉重的拼图,带着冰冷的棱角,严丝合缝地嵌入我心中那片混乱的版图。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也没有给我丝毫喘息的机会。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周姨插好了百合,淡淡的花香弥漫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病床上的陆砚深,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现在,只剩下我和他。
还有那个,几乎要将我掌心烫穿的桃木盒子。
我维持着抱着盒子的姿势,一动不动。视线落在陆砚深苍白而安静的睡颜上,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疯狂地回放着苏晚晴刚刚说的每一个字。
“陆家也遭遇了极大的危机……”
“陆伯伯差点入狱……”
“集团摇摇欲坠……”
“他自身难保……”
“那笔汇款,是他当时能拿出的全部……保命钱……”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三年来用恨意筑起的堡垒。
我一直以为,三年前那场变故,我是唯一的受害者。
我家破产,父亲病倒,我从云端跌落泥潭。而陆砚深,是那个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的背叛者。他用一纸合约将我禁锢,用无尽的羞辱折磨我,以此彰显他的胜利和我的不堪。
我恨他。
这恨意,是我在无数个冰冷夜晚里,唯一能抓住的、让我不至于彻底崩溃的火种。
可现在……
有人告诉我,在我家风雨飘摇的同时,他也在另一场更大的风暴中心挣扎。
他的父亲,那个总是慈祥地叫我“小清弦”的长辈,身陷囹圄之险。
他刚刚接手的商业帝国,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他自身难保,腹背受敌。
而在那种情况下……
他居然,还想办法筹钱帮我?
那笔我认定是他“施舍”或是“羞辱”的巨款,竟然是他从自己岌岌可危的“保命钱”里挤出来的?
这个认知,太具有颠覆性了。
像一直坚信的地基是坚固的,却突然有人告诉你,那下面早已被掏空,布满裂痕。
我一直以为的“加害者”,原来也可能是一个在自身难保时,仍试图伸出手的……“遇难者”?
那这三年,我恨的是什么?
恨他在自身难保时,没能更好地保护我?
恨他在遭遇“背叛”后,用最极端的方式报复我?
恨他……因为一场巨大的误会,让我们两个本就身处风暴中的人,互相撕咬,两败俱伤?
恨意,像退潮一样,迅速地从我身体里流失。
不是被什么东西取代,而是……失去了支撑的根基,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心口那块压了三年的大石,仿佛被瞬间移开。
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反而是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虚。
仿佛一直紧绷着、用以对抗全世界的力气,突然被抽走了。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无所依凭,甚至有些……茫然。
我该做什么?
继续恨吗?可恨的对象,似乎已经模糊了。
原谅吗?那三年真实的伤害和屈辱,又岂是一句“误会”可以轻易抹去的?
我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盒子。
这里面,装着他珍藏的过去,装着他痛苦的现在,也装着他试图交代给我的……全部真相。
他现在这样,昏迷不醒,生命垂危。
是不是也因为,这三年,他和我一样,早已耗尽了所有心力?
支撑他活下去的,是恨我吗?
还是……那份扭曲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爱?
我想起他后来在商业上的杀伐果断,冷酷无情。想起他如何迅速壮大陆氏,如何将对手逼入绝境。那种强势和掌控力,曾让我觉得窒息和恐惧。
现在想来,那或许不仅仅是性格使然。
更可能是那场几乎灭顶的危机,给他留下的烙印。他必须变得更强,更硬,更冷,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一切,才能不再重蹈覆辙。
只是,他保护的方式,用错了对象。
他用最锋利的刀刃,对准了原本最想保护的人。
我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床边。
离得更近了,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睑下浓重的青影,看到他消瘦脸颊上凸起的颧骨,看到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脆弱得不堪一击。
和记忆中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陆砚深,判若两人。
我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一下,最终极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很凉,皮肤下的骨骼清晰可辨。
就是这样一双手,曾经签下决定我家族命运的收购合同,也曾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留下红痕。
也是这样一双手,曾经在篮球场上稳稳地接住我,也曾笨拙地为我系上围巾。
而现在,它无力地垂着,冰冷,脆弱。
我的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抖。
不是他的。
是我自己的。
心中那片巨大的空虚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不是恨。
也不是原谅。
是一种更复杂的,糅合了酸楚、释然、心疼、以及一种……历经千帆后的疲惫和平静。
像一场持续了太久的暴风雨,终于停了。
天空没有立刻放晴,依旧灰蒙蒙的。
但雨,确实停了。
空气里,只剩下潮湿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寂静。
我看着他,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仿佛这样,就能传递过去一丝微弱的暖意。
也仿佛,能借此稳住自己那颗,
在真相的暴风眼中,终于停止疯狂旋转的、无所适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