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四月,空气里浸透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清明将至,连绵的雨下了几天,将城市洗刷得一片清冷。窗外的世界灰蒙蒙的,我的心情也像这天气,沉静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重。
三年了。
父亲离开我已经三年。这三年里,我从未在清明时节去过墓园。第一年,我深陷在家破人亡的泥沼里,自身难保,无颜面对父亲;第二年,我成了陆砚深的合约保姆,在屈辱中挣扎,更觉愧对父亲的期望;第三年,也就是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也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
心理医生的疏导,陆砚深夜以继日的耐心,还有我自己一点一点重建起来的生活,像几股细流,慢慢汇聚,给了我直面过去的底气。
清明节的清晨,雨势渐歇,天空呈现出一种水洗过的、朦胧的亮色。我起得很早,换了一身素雅的黑色衣裙,对着镜子仔细整理好自己。镜中的女子,眼神沉静,虽然消瘦,但眉宇间已不见了往日的惊惶与脆弱。
我拿起手机,给楼上的陆砚深发了一条信息:「今天有空吗?我想去趟墓园,看看我父亲。」
信息发出去,我的心跳有些快。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邀请他,参与我生命中最沉重、最私密的部分。这不仅仅是一次扫墓,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将他正式纳入我过往与未来的郑重宣告。
他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回复了:「有空。我陪你。需要我准备什么?」
「不用,我都准备好了。」我回复道,心里稍稍安定。
一小时后,他的车停在了楼下。我抱着一大束精心挑选的白菊下楼,他已经站在车边等候。他也穿了一身肃穆的深色西装,没有打领带,神情庄重而温和。看到我怀里的花,他上前一步,默默接了过去,为我拉开车门。
去往郊外墓园的路很长,车内很安静。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舒缓的古典乐在流淌。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刚刚萌发新绿的田野,心里五味杂陈。紧张,悲伤,还有一丝即将卸下重负的释然。
陆砚深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目光沉静,带着无声的支持。
墓园坐落在山脚下,被苍松翠柏环绕,雨后更显清幽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息。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我们一路无言,走向那个我既渴望又畏惧的地方。
父亲的墓碑很干净,照片上的他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神睿智而包容。我将白菊轻轻放在墓前,白色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雨珠。
站在这方小小的石碑前,三年来的委屈、思念、不甘和努力,瞬间涌上心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我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爸爸,我来看您了。”
一句话出口,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安静地、不停地流淌。我用手背胡乱地抹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您。”我哽咽着,“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我……我可能让您失望了。”
一阵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父亲无声的叹息和抚慰。
“但是爸爸,一切都过去了。”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语气渐渐变得坚定,“我现在很好,真的。我有了新的工作,能靠自己生活得很好。我没有丢沈家的脸,我……我正在努力把日子过好,您放心。”
我停顿了一下,侧过身,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陆砚深。他立刻上前,与我并肩站立,目光沉凝地望向墓碑上的照片。
我重新转向墓碑,声音清晰而郑重:“爸爸,这是陆砚深。您……认识的。”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心还是揪了一下。父亲在世时,是亲眼见过我和陆砚深如何相爱,又如何一步步走向决裂的。
陆砚深上前一步,对着墓碑,深深地、九十度鞠躬。保持了那个姿势好几秒,才直起身。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庄重和悔恨。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
“伯父,我是陆砚深。”
“今天站在这里,首先要向您说一声,对不起。”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三年前,是我混蛋。我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做了很多伤害清弦的错事。那些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无比真诚。
“我知道,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根本无法弥补清弦受过的苦,也无法挽回对您和沈家造成的伤害。”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墓碑,像是在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我陆砚深在此向您起誓,用我余生的所有来起誓——”
“从今往后,我会用我的生命去爱护清弦,守护清弦。绝不会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绝不会再让她流一滴眼泪。我会让她幸福,尽我所能,给她所有她应得的一切。”
“请您……放心把她交给我。”
山风再次卷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白菊的花瓣。他的话语在寂静的墓园里回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的侧影,看着他因为紧张和郑重而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撼动和释然。
他替我,向父亲说出了我难以启齿的过往。
他替我,向父亲许下了关于未来的承诺。
这个曾经带给我最深伤害的男人,此刻正用他最真诚的忏悔和最郑重的誓言,试图抚平我父亲在天之灵可能有的担忧。
我上前一步,轻轻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他立刻紧紧握住,力道很大,甚至有些颤抖,仿佛抓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我们并肩站在父亲墓前,手牵着手。
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一缕金辉洒落在墓碑上,也照亮了我们交握的手。
山风拂过,松涛如诵。
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