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周氏后辈解释道,“既然在宇宙‘之内’无法重构底层规则,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出去’。
“项目组最后的重心,转变成了——破坏局部的空间结构,制造一个通往‘外部’的裂隙。不是穿越虫洞,也不是跃迁,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凿穿’现实。
“我们称之为‘深潜’。成功了,至少……勉强算是成功了吧。”
周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自嘲,又像是后怕。
“那个‘洞’被打开了。它看起来并不像科幻小说里描述的那种稳定、发光的传送门。它更像是一个……没有任何光学特征的混乱‘伤疤’。任何靠近它的物质,都会在瞬间失去所有可观测的物理属性。”
项目组管它叫“门”,但私下里,更多人叫它“深渊之井”。
“我们往里面丢了很多东西。最开始是基础的探测器,然后是搭载了复杂传感器的自律机械,再后来……是活物。
“小白鼠、猴子……甚至还有一些志愿者。他们签了最高级别的免责协议,知道自己这一去大概率是回不来了,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进去了。哦对了,还有您当初主导研发的‘息壤’最终样本,也被作为‘拥有最强环境适应性’的生命样本,给投了进去。”
陆航听到“息壤”二字,眼皮跳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当年的心血,最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成了“跨宇宙快递”的包裹。
“结果呢?”陆航问。
“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它就像个只进不出的无底洞,吞噬了一切。我们一度以为那就是个全宇宙最昂贵的太空垃圾焚烧炉。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我们收到了一条讯息。它不是用我们熟悉的任何一种编码格式发送的,是一种……直接作用于信息接收终端底层的‘扰动’。”
没有信号源,没有频段,没有载体。但当时在那个「科研枢纽」工作的数十万名工作人员,无论是在喝咖啡的文员,还是在操作反应堆的工程师,都在那一瞬间“听”见了。
“「偏移:1.897;收录完成;‘远域前哨’。」”
他闭上眼,那串刻在他脑海深处的意义,至今都清晰无比。
这段讯息从何而来?是谁发的?是当初那批志愿者?是“息壤”演化出的智能?还是……某种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存在?
至今仍未知晓。
陆航听着这串充满了技术名词的短语,眉头紧锁。他作为一名科学家,立刻就嗅到了其中令人不安的味道。
「偏移」,偏离什么?偏离一个已知的宇宙常数基准线?
「收录完成」,收录了什么?是他们送进去的那些探测器和志愿者,还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宇宙本身?
「远域前哨」,一个前哨站?这意味着在那个“门”的背后,存在着一个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庞大、更有组织的文明?
“邦联吵了足足十年。”周氏睁开眼,苦笑了一下,“议会、科学院、军方、伦理委员会……所有人都在争论。一派认为,这是人类文明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尝试与‘门’后的存在建立联系,这是人类文明的终极机遇,是接触‘上层宇宙’的钥匙;另一派则认为,这是一场足以毁灭一切的灾难。我们就像一群在自家后院挖井,结果一不小心挖到了某个超级文明下水道的孩子,这是潘多拉的魔盒,那个‘门’根本不是通道,而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
“最后呢?”
最终,恐惧战胜了好奇。邦联议会通过了最高级别的决议。
“他们决定,把一切都推进黑洞里去。”
将整个「科研枢纽」空间站,连同那个“深渊之井”,一起拖拽到最近的一颗恒星级黑洞的事件视界边缘,利用黑洞的潮汐力,将其彻底撕碎、吞噬。
“因为只有黑洞,才能真正地、永久地‘删除’信息。”他轻声说,“连光都无法逃逸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保险箱。”
至少这是人类目前能做到的,最高级别的信息销毁。
项目组的所有成员,也都签署了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终身不得再提及此事。大部分人被调往了其他不那么敏感的岗位,还有一部分,则像陆航一样,选择了低温休眠。
“所以……”陆航看着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最后也没人知道,‘门’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周氏后辈摇了摇头。
“没有,邦联的官方解释是:目前人类甚至连银河系都没能真正走出,就妄图挑战宇宙的底层结构,无异于婴儿试图拆解自己的摇篮。这是一种傲慢,也是一种危险。”
这套说辞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如同一个刚刚才学会用两条腿走路的孩子,不可能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要去参加奥运会百米决赛。
可这套逻辑,在陆航看来,纯属糊弄鬼。
还没出银河系?是啊,没错。可邦联的疆域早已横跨了数个悬臂,殖民了上千个星系,改造了数百颗宜居行星。这规模跟“没出新手村”有半毛钱关系?
这和一个富豪,在全球各地都有房产,却对外宣称自己“还没离开本市”,因为他的户口本还放在老家的抽屉里有什么区别。
邦联不是不敢,是怕了。
他们就像一群好奇的孩子,在自家的墙壁上凿了个小洞,结果从洞里看到的,不是隔壁邻居家温馨的客厅,而是一只巨大到无法理解的、正在缓缓转动的眼球。
于是,他们没有选择去敲门,也没有选择去研究那只眼球的构成。他们选择了最稳妥,也最符合官僚主义逻辑的做法——用最坚固的水泥,把那个洞给彻底堵死,再在上面刷层漆,挂幅画,假装那个洞从未存在过。
“或许再过个千年,等邦联议会觉得自己又‘行了’,会再度重启‘烛龙’,尝试与那个信息源头建立正式接触。”周氏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遥远的预言,“反正当年参与项目的核心人员,大部分都还活着。有的在休眠,有的隐居,有的转行去研究农业生态了……但只要一声令下,他们随时能被召集回来。
“更可能的是,某个参与过项目的疯狂远视主义者,早已带着部分数据和理念,在某个边疆星域悄悄建立了一个独立文明,正默默地、孤独地重走这条路。”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人类总得和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接触。至少目前来看,这是超越光速壁垒、打破相对论诅咒的唯一可能路径。
只是,人类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一个可能根本不在乎“人类”这个概念的宇宙;还没想好,当“门”再次开启时,自己究竟是去叩问真理的使者,还是被高等文明随手抹去的尘埃。
陆航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所以,你们把‘烛龙’埋了,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太成功了?”
周氏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那杯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苦涩,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