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窗棂,带着山间的凉意,拂动了周明额前的发丝。
张玄一的话语,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周明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诅咒?枷锁?
这与他之前通过李振情报推测出的神职权柄概念,截然相反,却又在某种更深的层面上吻合。
权柄是天地伟力,是规则的具现,执掌它,便能言出法随,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若这份力量的代价是被永世囚禁,那它与诅咒又有何异?
“看来,晚辈的认知,还是浅薄了。”
周明收敛心神,再次稽首,语气中带着求教的真诚。
他明白,在张玄一这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证了时代变迁的存在面前,任何伪装和试探都是徒劳的。
唯有坦诚,才能换来真正的秘密。
张玄一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复杂的情绪沉淀,化为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没有在意周明的坦白,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道友能以自身之力,走到堪比我等炼神还虚的境地,已是万古罕见。对权柄有所窥探,亦在情理之中。”
老天师缓缓踱步入屋,在周明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动作自然。
“你猜的没错,天师度,确实是权柄,是上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一道权柄碎片。”
“继承者,可凭此调动天地间的雷法规则,代天行罚。”
老天师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周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关键的内容还在后面。
“但它,也是一道枷锁。”
张玄一话语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道权柄,早已受损。它不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与龙虎山的地脉,与历代天师的神魂,死死地绑定在了一起。”
“继承了它,便拥有了力量。但从此,神魂便如被钉在这龙虎山上,生生世世,不得超脱,不得轮回。”
“只能作为这道破损权柄的器灵,一代代地守护着某个秘密,直到神魂彻底磨灭,化为权柄的养料。”
张玄一伸出干枯的手掌,掌心之上,一缕微弱的金色电光一闪而逝。
“每一代天师,在将天师度传给下一代后,并不会就此仙去。”
“他们的神魂,会被天师度彻底吸收,成为它的一部分。”
“你现在看到的我,不过是这具皮囊凭借着执念在勉力维持罢了。”
周明心头剧震。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这哪里是什么无上荣耀的传承,这分明是一场延续了千百年的,以牺牲自我为代价的守护。
一代又一代的天师,就如扑火的飞蛾,用自己的神魂,为这道名为天师度的权柄,延续着微弱的生命。
“晚辈……受教了。”
周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对眼前这位老者的敬意,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何等伟大的牺牲。
“那乙申之乱……”周明问出了下一个关键问题。
提到乙申之乱,老天师的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有惋惜,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一群……惊才绝艳的傻子。”
他叹息道,“三十六贼,每一个都是那个时代最顶尖的天才。”
“他们结义,夜闯龙虎山,并非为了偷盗什么绝学。他们是来救我的。”
“救?”周明一愣。
“他们窥探到了一部分天师度的真相,不忍我龙虎山一脉就此断绝,更不愿看到我步上历代天师的后尘。”
“于是,他们想强行剥离我与天师度的联系,找到一条……真正的超脱之路。”
老天师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
“只可惜,他们还是小看了权柄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
“他们失败了。在那一夜,他们虽然没能解开天师度的枷锁,却也因祸得福,在近距离接触、乃至对抗权柄的过程中,窥探到了世界更深层次的规则。”
周明心中,一道灵光豁然闪过。
“八绝技!”他脱口而出。
“不错。”张玄一赞许地点了点头,“八绝技,便是那三十六人中,最为杰出的八位,在窥探到世界的部分真相后,各自领悟出的伪权柄!”
“伪权柄?”这个词击中了周明的思维核心。
“真正的权柄,是天地规则的化身,是道。”
“而八绝技,是他们以自身智慧,模仿、解析、重构规则而创造出来的术。”
“是凡人智慧的极限,是通往道的桥梁!”
老天师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自豪与骄傲。
“风家的拘灵遣将,模仿的是役使权柄。”
“诸葛家的奇门,模仿的是空间权柄。”
“而我龙虎山的通天箓,则是模仿了符法权柄……”
“每一门绝技,都对应着一道残缺或完整的权柄!”
周明豁然开朗。
一条清晰的脉络,在他脑海中贯通。
武道修炼,从壮体到无漏,再到他猜想的开窍,本质上是一条由内而外的进化之路。
通过不断锤炼自身,开发肉身宝藏,最终以人力撬动天地。
而执掌权柄,则是由外而内地借用天地伟力。
通过某种钥匙,直接调用世界的本源规则,一步登天。
两条路,看似截然不同,但殊途同归!
最终的目标,都是娲皇遗言中所说的重铸乾坤,是那虚无缥缈,却又引得无数英雄豪杰前赴后继的——超脱!
想通了这一点,周明只觉得念头通达,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模糊的武道前路,变得更加清晰。
“多谢老天师解惑。”
周明再次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礼,他心悦诚服。
张玄一坦然受之,他看着周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老道我说了这么多,现在,该谈谈我们的交易了。”
“老天师请讲。”
“我可以允许你,在罗天大醮之后,近距离观摩天师度的传承仪式。你悟性惊人,或能从中感悟到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张玄一抛出了一个让周明无法拒绝的诱饵,“但条件是,你必须帮我解决一个麻烦。”
“觉性?”周明心中一动。
“正是。”张玄一的脸色沉了下来,“一群误入歧途的可怜虫。”
“他们也想追求超脱,却走上了一条吞噬同类、泯灭人性的邪路。”
“这一次,他们暗中集结,目标直指罗天大醮,想要重现当年的乙申之乱。”
张玄一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们的目标,有两个。其一,是天师度。他们妄图夺取权柄,一步登天。其二,便是你今天见到的那个神秘少女。”
“她?”周明想起了那个跟在张非凡身边,如同野兽般警惕的少女。
“她叫阿无,无父无母,来历不明。”
老天师的声音带着凝重,“但她的身体,天生便能容纳和转化任何形式的炁,纯净无瑕,是修炼任何功法的最佳鼎炉,也是觉性眼中最完美的容器。”
“我明白了。”周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个交易,我接了。”
这正合他意。
他既要亲眼见证天师度这道权柄的运作模式,为自己开窍之路提供参照。
也要彻底搞清楚八绝技的本质,将这些伪权柄的知识纳入【万法殿】,为华夏文明的进化添砖加瓦。
更何况,那名为张非凡的青年身负炁体源流,神秘少女阿无体质特殊,都与乙申之乱的秘密息息相关,他没有理由放过。
见周明答应得如此干脆,张玄一眼中露出笑意。
他缓缓起身,重新走到门口,夜风吹拂着他朴素的道袍。
“明日,罗天大醮正式开始。”
“到时候,你会见到各路牛鬼蛇神,也会见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年轻一辈。”
“好好看看吧,这个即将风起云涌的江湖。”
老天师的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周明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知道,一场围绕罗天大醮、天师度、八绝技的风暴,已经开始。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木屋的屋顶,望向了龙虎山之巅,那座传承了千年的天师府。
权柄,诅咒,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