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盘老石碾,碾盘边缘被岁月啃出一圈浅沟,碾砣上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的谷糠。王大爷总爱在碾盘旁摆个小马扎,抽着旱烟看年轻人推着碾子转。
“这碾子,压过小米,碾过芝麻,连你太奶奶当年做月饼的馅儿,都是它磨的。”王大爷用烟杆敲了敲碾盘,“你看这沟痕,深的是年成好时,谷子多,碾得多;浅的那几道,是灾年,粮少,轻着碾。”
有回村里修水泥路,有人说这碾子占地方,想挪走。王大爷红了眼:“挪?这碾盘底下埋着我爷的汗珠子,碾砣上沾着你爸小时候偷摸碾的麦芽糖渣子!挪了它,日子的根就断了!”
后来碾子留下了,成了孩子们的玩物。小娃们踩着碾盘边缘转圈,笑声滚得老远。王大爷就坐在旁边,看着碾砣上的糖渣痕迹慢慢被磨淡,嘴角却翘着——那痕迹磨得再淡,他也记得哪块糖渣是哪个娃偷偷留下的。
秋日晒谷时,谁家要碾新米,喊一声,邻里就凑过来帮忙。推着碾子转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碾盘上的沟痕却像在长,一圈圈,绕着日子,越缠越紧。王大爷说:“这碾子笨,可它懂啥叫实在——你给它多少谷,它就给你多少米,一点不含糊。”
夜里起风,碾砣偶尔会轻轻晃,像是在跟月光说悄悄话。王大爷说,那是老碾子在数,今年的谷香,比去年浓了几分。
墙角那只竹筐,篾条泛着深黄,边角磨得发亮,是村东头张婆婆编的。筐底补过三回,补丁的篾条颜色略浅,像块块补丁贴在旧衣裳上。
开春时,筐里盛过刚冒尖的荠菜,带着泥土的腥气;入夏装过摘下的青豆角,鼓鼓囊囊坠得筐绳直颤;如今秋深了,里面堆着晒干的红薯干,蜜甜的香味顺着篾条的缝隙往外钻。
张婆婆总说:“这筐子认人,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好好装东西。”去年冬天下雪,筐子被雪水泡了,她蹲在灶边烤了三天,边烤边用手捋篾条,说要让它“缓过劲来”。后来筐子果然没散架,装起红薯干来照样结实。
小孙子爱往筐里钻,蜷在红薯干旁啃,把筐底蹭得更亮。张婆婆不骂,只笑着拍他屁股:“当心篾条刮着肉,这筐子年纪比你爹还大,脾气倔着呢。”
有回收废品的来,指着筐子问要不要卖,张婆婆把脸一沉:“卖?它装过我嫁过来时的新鞋,装过你爹的虎头帽,装过你小时候掉的乳牙——你说能卖吗?”
傍晚时分,霞光从墙缝钻进来,落在竹筐上,篾条的影子在地上织成网。张婆婆往筐里添了把新晒的干枣,指尖划过补丁处,像是在摸家里的老伙计。筐里的红薯干滚了滚,仿佛在应和。
风穿过巷口时,竹筐轻轻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是老物件在跟日子打招呼呢。
樟木柜的顶格,那只旧算盘总在那儿躺着,紫檀木的框子泛着暗紫,算珠被磨得圆润,穿珠的铜轴生了层薄绿的锈。李老先生戴老花镜拨弄算珠时,“噼啪”声能惊动柜角的蛛网,像在数着光阴里的碎银子。
“这算盘,是你曾祖父的私塾先生送的。”他用软布擦着算珠间的缝隙,布上沾着细碎的木屑,“当年他教账房先生,就靠这算盘打天下,一分一厘都错不了。你看这‘六’字档的算珠,比别的磨得亮——他总说,六六大顺,账上多六,日子就顺。”
算盘的底面刻着行小字,“光绪二十三年”,字迹被岁月浸得发乌,却依旧清晰。李老先生说,那年涝灾,曾祖父用这算盘核赈灾粮,算到深夜,指节磨出了血,染红了最底下那颗“零”位算珠,现在凑近看,还能瞧见点暗红的印。
我学着老先生的样子拨算盘,手指总按不准档,算珠“咔啦”乱晃。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指尖带着老茧,一点点教:“食指管下珠,拇指管上珠,就像过日子,哪笔账该进,哪笔该出,得清清楚楚。”他边说边拨,算珠相撞的脆响里,混着樟木柜散发的幽香,让人想起晒谷场的麦秸堆,踏实得很。
有年春节,小孙女把算盘当玩具,摔掉了颗下珠。李老先生急得翻箱倒柜找胶水,对着阳光粘了半天,才算把算珠归位。现在那颗补过的算珠颜色稍浅,像颗换牙期的新牙,老先生却更宝贝了:“缺过一次,才知道齐整的好。就像家里人,少一个都不成。”
柜顶的灰尘落了又扫,算盘却总被擦得干净。李老先生算完秋收的账目,会把算盘归回原位,算珠齐齐整整停在“清零”的档上。他说:“账要清,心要明,这算盘替咱记着,日子再忙,也不能糊涂。”
暮色漫进窗棂时,算珠在暗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李老先生望着算盘,忽然哼起年轻时的调子,算珠仿佛也跟着轻轻颤,那“噼啪”余响,像在应和着岁月里那些算不清的牵挂,和算得明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