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揉碎的棉絮般悬浮在山坳间,天色尚带着夜幕的灰青。宁婉悦蜷缩在客栈简陋的木床上,盖着褪色的蓝花被子,正陷入混沌的梦境——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翩翩飞过开满紫云英的原野,忽然一阵刺耳的马蹄声踏碎了这片宁静。她猛然睁开眼,耳畔充斥着马匹嘶鸣、钢刀碰撞的锐响,以及村民惊恐的尖叫。窗外原本静谧的村落此刻宛如被掀翻的蚁窝,人影慌窜,鸡飞狗跳。
“夫人!快醒醒!”春桃裹着单薄的中衣撞进门,发髻散乱地披在肩上,脸颊上挂着泪痕与草屑,嗓音因恐慌而发颤。宁婉悦一把扯过外衣套上,尚未系好盘扣,已被春桃拽着奔向后门。晨光透过雾霭照见满地狼藉:鸡笼被踩翻,芦花母鸡扑棱着断翅挣扎;晾衣绳上新染的布匹散落泥泞,沾着带血的脚印;磨盘大小的石碾被推倒在一旁,压碎了主人精心栽种的月季丛。
两人跌跌撞撞跑进后山竹林,竹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裙摆,寒意顺着肌肤渗入骨髓。宁婉悦记得进村时见过山腰处有个天然岩洞,此刻顾不得荆棘划破皮肤,拉着春桃钻进灌木丛。身后传来歹徒的叫骂声,夹杂着村民的哭喊,刀刃劈砍木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她们蜷缩在洞口茂密的藤蔓后,能看见山下村落腾起的黑烟,空气中飘来焦糊的味道,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
“别出声。”宁婉悦捂住春桃颤抖的嘴唇,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山洞深处传来滴水声,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混着腐叶的气息直冲鼻腔。黑暗中隐约可见岩壁上蠕动的潮虫,石缝里渗出的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领口洇出深色痕迹。春桃死死攥住她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牙齿咯咯作响。外面的喧嚣突然逼近,几个匪徒提着滴血的长刀路过洞口,其中一人对着石头标记啐了口唾沫,粗犷的声音震得洞顶落下碎渣:“这鬼地方连个铜板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宁婉悦松开捂嘴的手,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佛要从胸腔蹦出。她摸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晕照亮狭小的空间——洞顶垂着钟乳石,地上铺满枯黄的枫叶,角落里蜷缩着几只受惊的野兔,红眼睛在火光中闪烁。春桃突然捂住嘴压抑住抽泣,眼泪砸在落叶上发出细碎声响。宁婉悦将她搂进怀里,感觉到少女单薄的肩膀还在发抖:“不怕,他们走了。”
走出山洞时,朝阳正撕开晨雾,血色的光芒洒在满目疮痍的村落上。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僵在原地:村口的老槐树被拦腰斩断,树干上深深嵌着半截断剑,锯齿状的切口泛着惨白;祠堂的雕花门窗燃着余烬,青瓦片散落一地,供奉的土地公塑像裂成两半;井边横陈着穿蓑衣的老丈,手中还紧紧握着挑水的扁担,鲜血顺着沟渠流进井底;王婶家的院墙塌了半边,她养的看门犬倒在血泊里,尾巴仍微微颤动。宁婉悦蹲下身合上狗的眼睛,指尖沾着温热的血渍,胃部一阵痉挛。
“活着的人呢?”春桃四处张望,声音带着哭腔。话音未落,草垛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宁婉悦拨开稻草堆,看见襁褓中的婴孩安然无恙,粉嫩的小脸被烟灰染黑,小手在空中抓挠。她解下外衫裹住孩子,转头对春桃道:“去找些干净的水来。”自己则撕下裙摆为他擦拭脸上的污秽。
循着哭声寻去,在废弃的磨坊发现了三个幸存者:拄着拐杖的刘老汉、抱着幼儿的李寡妇和重伤昏迷的周猎户。刘老汉见到她们如同见到救星,哆嗦着抓住宁婉悦的手腕,枯瘦的手背上布满老人斑:“姑娘是菩萨转世啊!那些天杀的强盗抢走了所有粮食,还烧了粮仓……”他的咳嗽声中带着血丝,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流淌。宁婉悦检查周猎户的伤口,发现他后背插着支箭矢,鲜血早已浸透粗布衣衫。她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敷在创口,又让春桃去采车前草捣烂外敷。
正忙碌间,远处传来马蹄声。宁婉悦警觉地站起身,看见尘烟中驰来几匹骏马,马上之人身着官服,腰间佩着长刀。为首的中年汉子勒住缰绳跳下马背,目光锐利如鹰隼:“谁是管事的?”村民纷纷后退,只有宁婉悦上前行礼:“小女子宁氏,暂居此处。”军官打量着她镇定的模样,又问清强盗离去的方向后,立刻带队追剿而去。
待官兵走远,村民们才敢聚拢过来。有人认出宁婉悦是昨日投宿的贵客,窃窃私语渐次响起:“瞧人家姑娘多有本事”“要不是她带着丫鬟躲进山洞,怕是也遭了毒手”……宁婉悦充耳不闻,指挥众人收拾残局。她让妇女们熬煮稀粥分给老人孩子,命壮丁们搭建临时棚屋安置伤员,自己则带着春桃逐户查看伤亡情况。
走到村尾张铁匠家时,眼前场景令人触目惊心。铁匠铺已成废墟,熔炉倾倒在一旁,灼热的炭灰还在冒烟。张铁匠倒在锻锤旁,胸口插着把短刀,手中却紧握半截未打好的镰刀。宁婉悦蹲下身轻抚他圆睁的双眼,突然发现他手掌藏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小心内鬼”。墨迹尚新,显然是临终前所留。
夜幕降临时,宁婉悦守在篝火旁沉思。跳动的火光映着她紧锁的眉头,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日的种种细节:强盗首领脖颈处的刺青似曾相识;官兵到来得太过于巧合;张铁匠临死前的警示……她起身走向正在喂马的军官副手,假意询问案情进展,实则暗中观察他的反应。对方被问及时眼神闪烁,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佩囊——那里鼓鼓囊囊的形状不像是寻常物件。
子夜时分,哨兵传来警报。宁婉悦披衣起身,见东南方山林间火把晃动,隐约听得见厮杀声。她唤醒春桃和其他青壮年男子,手持火把朝事发地点赶去。月光下,只见那名可疑的副手正与几个蒙面人交易包裹,地上散落着金银珠宝和兵器。宁婉悦当机立断吹响骨哨,埋伏在四周的村民应声而出,将叛徒团团围住。
经过审问得知,这竟是一起里应外合的阴谋。官府中有内鬼勾结山匪洗劫村庄,本欲制造意外事故掩盖贪污案,却不想被宁婉悦识破。黎明时分,真正的官兵赶回押解犯人,为首的总兵大人对着宁婉悦抱拳行礼:“多亏姑娘机智果敢,否则我等定要陷入被动。”村民们这才知晓真相,纷纷跪拜感谢。
宁婉悦扶起众人,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村庄:“当务之急是重建家园。”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作为启动资金,组织工匠修缮房屋;教妇女们辨识草药治疗轻伤;带领青壮年清理河道恢复灌溉系统。春桃跟着她学习处理伤口换药,笨拙的动作逐渐熟练起来。
十日后,当第一茬麦苗冒出新绿时,村庄已焕发生机。宁婉悦站在村口目送离去的商队,转身看见刘老汉带着孩子们栽下新的槐树苗。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正在施工的新祠堂地基上。她知道,这场浩劫留下的不仅是伤痕,还有浴火重生的力量。
临行前夜,宁婉悦独自来到张铁匠墓前祭拜。月光洒在冰冷的石碑上,她轻轻抚摸碑文:“忠义永存”四个字闪着微光。风吹过山林带来沙沙声响,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她握紧手中的银针囊——那是出发前母亲塞进行李的秘密武器,也是她守护正义的决心所在。
次日清晨,马车驶离村庄时,全村人都来送别。李寡妇抱着康复的孩子再三叩首,周猎户扛着新打的猎枪站得笔直如松。宁婉悦掀开车帘回望渐渐远去的村落,心中默念:愿世间再无如此灾难,愿百姓皆能安居乐业。春桃靠在她肩头打盹,怀中抱着那棵从废墟中挖出的兰花草,嫩绿的新芽正冲破焦土顽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