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皇帝精神愈发见好,已能如常批阅奏章。只是前朝事务依旧繁重,尤其年羹尧倒台後,西北军务、官员调配、势力平衡等千头万绪,让他颇费心神。
这日晚间,处理完政务,觉得胸中有些憋闷,便摒退左右,只身一人在御花园中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离碎玉轩不远的莲池旁。
今夜月色尚可,清冷的月光洒在凋残的荷梗上,别有一番凄清韵味。玄凌负手而立,望着池中月影,心中思绪万千。年羹尧虽除,但边疆未宁,朝中派系倾轧依旧,他这个皇帝,看似乾纲独断,实则如履薄冰。
正沉思间,忽闻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只见林潇潇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正从碎玉轩方向走来,手中似乎还捧着一本册子,像是在核对什麽。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皇帝,愣了一下,连忙上前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平身。”看着她,“这麽晚了,还在忙?”
林潇潇起身,将手中的册子稍稍往後藏了藏,回道:“回皇上,是圣寿宴席的座位图册,臣妾再核对一遍,以免疏漏。”
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上,语气缓和了些:“辛苦你了。”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林潇潇垂眸道。
一阵寒风吹过,池面泛起涟漪,月影破碎。玄凌忽然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道:“这朝堂之事,有时便如这池中月,看似清晰,一碰即碎。人人都想争权夺利,却不知,稳固江山,需要的不是一时的煊赫,而是长久的平衡与务实。”
林潇潇心中微动,知道皇帝这是心有感慨。她谨记着分寸,不敢妄议朝政,只顺着他的话头,轻声应道:“皇上圣明。臣妾愚见,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时机,皆需恰到好处。过犹不及。想来为君之道,亦是如此,需懂得调和鼎鼐,平衡各方。”
她没有具体指涉任何人事,只谈及一种执政的理念。这恰恰说到了玄凌的心坎里。他如今面临的,正是如何在一片权力洗牌後的废墟上,重新建立新的平衡。
转头看向她,月色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目光清澈而沉静。他心中那股憋闷之气,彷佛因这几句话而疏散了些许。
“哦?那你说说,如何才算恰到好处?”饶有兴致地追问,想听听她更深的想法。
林潇潇沉吟片刻,道:“臣妾浅见,譬如用兵,贵在精不在多,赏罚分明则士气可用;譬如用人,取其长而容其短,使人尽其才则政令畅通;譬如施政,与民休息,藏富於民,则根基稳固。核心皆在於一个‘度’字。这就如同臣妾协理宫务,既不能放任自流,导致奢靡浪费,纪律涣散;也不能管得过死,剥夺底下人必要的生存空间,引得怨声载道。需在规矩与人情之间,找到那个平衡点。”
她这番话,将治国理念与宫务管理巧妙类比,既展现了见识,又丝毫不越界,显得无比自然真诚。
听得目光连闪。他发现,林潇潇不仅有管理庶务的才能,更有着超越宫闱的眼界和智慧。她不像某些官员只会歌功颂德或空谈仁义,她的想法务实而深刻,直指问题核心。这种交流,让他感到一种难得的、精神上的契合与放松。
“说得好!”赞许地点头,“‘度’之一字,确是关键。想不到你於此道,竟有如此见解。”
林潇潇微微躬身:“臣妾胡言乱语,皇上不见怪就好。”
看着她谦逊的样子,心中那份欣赏与亲近感又加深了一层。在他看来,林潇潇不仅是可用的得力之人,更是一个可以理解他、在精神上给予他慰藉的“解语花”。这种感觉,是他在皇后乃至其他任何妃嫔身上都未曾感受到的。
两人在月下又站了片刻,随意聊了几句,多是玄凌发问,林潇潇谨慎应答,气氛难得的融洽。直到苏培盛寻来,提醒皇帝夜深露重,该回宫了,玄凌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离开前,他深深看了林潇潇一眼,道:“圣寿之事,你多费心。若有难处,可来养心殿回朕。”
这一句话,无疑是给了林潇潇一道护身符。林潇潇心中感激,却也更加警惕。帝王的信任与亲近,是蜜糖,也是砒霜。今夜这番交谈,恐怕瞒不过皇后的耳目。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险。她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欢喜,反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