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尘的手松开了。
那道掌心的割痕还在,像一道干涸的河床,边缘微微发烫。血没再流,也没凝结,只是悬在皮肤表面,一滴不动。他低头看着,手指轻轻碰了下那道伤——没有痛感,也没有触觉,仿佛这手不是自己的。
可他知道,这是真的。
他活着,或者说,还存在。
四周是一片无法形容的空间。没有上下,没有远近,连光都是静止的。一条河流横贯眼前,却不见水流,只有无数细碎的光点沉浮其中,像是被冻住的记忆。他认得这些光点。
那是他死过的每一世。
他抬脚,踏进河中。脚底没有落下的感觉,身体也没有下沉或漂浮,就像他本就属于这里。第一缕画面飘来:一座斩仙台,他跪在中央,锁链穿肩。台下万人唾骂,说他是叛徒。他抬头,看见萧沉渊站在高处,手里捧着半卷泛金的心诀,眼神冷得像冰。
那一世,他被剜去灵脉,魂魄镇压三百年。
画面碎了,又换了一幕:雪域王宫,火光冲天。他抱着一个襁褓往外冲,身后是崩塌的殿宇。白螭在喊他,声音撕裂风雪。可他跑不出去,门关上了,火焰吞没了所有出口。最后他看见自己把心诀塞进婴儿口中,然后转身迎向刀锋。
那一世,他为护血脉自焚而亡。
一幕接一幕,全是他的死法。有的被万箭穿心,有的被抽骨炼魂,有的在轮回井中坠了千年,连意识都磨成了灰。每一段结束,都会回到同一个节点——婴儿时期,襁褓中的自己,胸口泛起一道金纹。
心诀入体的瞬间。
他盯着那个画面,一步步靠近。这一次,他不再以“江尘”的身份去看,而是抽离出来,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他发现每一次轮回,那个施术的人影都不一样。有时是披纱的女子,说是初代圣女;有时是长老模样的老者;有一次,甚至是个蒙面僧人。
但这次不一样。
画面清晰起来。一间空荡的石室,没有祭坛,没有符文。一个孩子站在襁褓前,约莫七八岁,穿着月白长袍,袖口绣着黑洞纹。他眼尾有一粒朱砂痣,还未染红。双手颤抖着,将一道金纹按进婴儿胸口。
江尘屏住呼吸。
那孩子的嘴唇动了。
“这次,换你当杀戮道则。”
声音很轻,却像雷劈进他的识海。
他猛地后退一步,整条时光长河剧烈震荡。光点炸开,化作无数残影,全都在重复那句话。有的版本里,是他在对萧沉渊说;有的则是两人同时伸手,彼此封印;还有一段,他们背靠背站着,背后伸出千万道锁链,将他们一同钉进地底。
记忆乱了。
他一直以为,是初代圣女将心诀分给两人,设下双生祭局。他也一直相信,自己是白璃转世,千年来不断被献祭,只为挣脱天道束缚。可现在,那些所谓的“前世”,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竟全都指向一个陌生的真相——
他从未被谁选中。
他和萧沉渊,从来就是同源而生。
他抬起左手,想摸摸腕上的莲花刺青。指尖刚触到皮肤,那纹路突然发烫,像被烙铁贴上。紧接着,心口一震,玄灵戒从虚空中浮现,落在掌心。
戒面泛起涟漪,像水面被风吹皱。
一道画面投射而出。
虚无之中,两股气流纠缠旋转。一股漆黑如夜,涌动着毁灭的气息;另一股纯白透金,散发着创生之力。它们缠绕、撕扯、分离,最终各自成型。黑气凝聚成一道符线,飞向远方;白气则化作一枚印记,沉入混沌深处。
没有圣女,没有仪式,没有轮回碑。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低语响起,不从耳入,而是直接出现在意识里:“所谓圣女,乃为束缚汝之名;所谓献祭,不过囚禁之仪。”
江尘站着,没动。
他知道这话是谁说的。
不是天道,也不是某个神明。
是规则本身。
它不需要立场,也不需要情感。它只是运行着,像河流奔向大海,像火焰吞噬木柴。为了维持平衡,它制造了两个极端——创造与杀戮。为了让二者永不融合,它编造了宿命,设下了仇恨,让两个本为一体的存在,在千百世中相互残杀。
它让他们相信,对方是敌人。
它让他们一次次亲手杀死彼此。
而每一次死亡,都在加固那道看不见的锁链。
江尘低头看着戒指,画面已经消失。但那句话还在,一遍遍回荡,像钟声敲在骨头上。他忽然笑了,很轻,几乎听不见。
原来他恨错了人。
原来他挣扎了千年,不过是按照剧本走完一场戏。
他缓缓握紧戒指,指节泛白。掌心那道割痕突然裂开,一滴血浮起,悬在空中。血珠映出他的脸——左眼血红已褪,只剩下右眼的琉璃金瞳,深得像能吸进整个长河。
他不再去看那些轮回片段。
他闭上眼,任意识沉入最深处。
那里还留着一点东西。
不是记忆,也不是力量。
是一种感知。
他能感觉到萧沉渊的存在,不在某一处,而在整条长河之中。就像他自己一样,既是碎片,又是整体。他们从未真正分开过,哪怕在最恨的时候,心跳也始终同步。
“这次,换你当杀戮道则。”
那句话又响起来了。
可这一次,他听出了别的意思。
不是诅咒,也不是宣告。
是请求。
他睁开眼,望向河流尽头。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缝,比发丝还窄,却透出一丝异样的波动。不像空间裂痕,倒像是某种结构的缝隙——像是书页之间的空白,像是梦境与现实交接的边界。
他知道,那是天道叙事的破绽。
是他可以下手的地方。
他抬起手,玄灵戒贴在眉心。没有咒语,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站着。片刻后,戒指开始震动,越来越强,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某一世,他曾问过萧沉渊:“如果重来一次,你还愿意做现在的你吗?”
那时萧沉渊没有回答,只是转了转腕间的摄魂铃,笑了笑。
现在他明白了。
那笑里没有答案,只有疲惫。
江尘收回手,戒指的震动渐渐平息。他不再看那些漂浮的记忆,也不再试图拼凑过去的真相。他知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接下来怎么做。
他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然后,他迈步,朝着那道裂缝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身后的轮回画面就暗一分。等到第七步落下时,整条长河已陷入寂静,只剩下他脚下的光点,还在微微闪烁。
他快走到裂缝前了。
忽然,戒指猛地一烫。
他低头,看见戒面再次泛起涟漪。
画面变了。
还是那间石室,还是那个孩子。但这一次,镜头拉远,显出了角落里的另一个人影——一个女人,披着素纱,面容模糊。她站在阴影里,手里握着一块玉简,正一笔笔刻下什么。
江尘瞳孔一缩。
那玉简上,赫然是“双生灭世”四个字。
女人抬起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玉简放入怀中,转身离去。临走前,她留下一句话:
“你以为你在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