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发出黏腻的声响,将承载了我四年记忆的大学校门远远抛在身后。
车窗外的路灯飞速倒退,拉长成一道道昏黄的光带,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车厢里弥漫着廉价皮革和汗水的味道,邻座大叔的鼾声震天响。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试图将脑子里那些混乱的画面——惨白的手指、蠕动的麻袋、柳姨血红的唇、还有那滚烫得灼烧灵魂的肉汁——统统甩出去。
“明天,就不关我的事了。”这句话在心底反复咀嚼,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硌得生疼,却也带来一种扭曲的、鸵鸟般的解脱感。我反复告诉自己:离开了,就安全了。那不过是小地方一个诡异的传闻,一个被过度解读的雨夜偶遇。至于那包子的味道……我强迫自己回忆毕业前最后一次咬下时的恐惧和恶心,试图覆盖掉那令人战栗的极致鲜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张宇发来的信息,带着一串兴奋的表情符号:
张宇:默哥!到地方没?跟你说,晚上我们真去美人记了!卧槽!新出的‘秘制酱香包’,绝了!比以前的还香!我干了五个!李峰那小子差点把舌头吞下去!真不来后悔一辈子。
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
昏黄的路灯下,张宇和李峰勾肩搭背,对着镜头傻笑,嘴角油光锃亮,每人手里都捏着一个咬了一半的、白胖油润的肉包。
背景里,“美人记”那块崭新的招牌在夜色中亮着暧昧的红光,蒸腾的白气模糊了窗口,只隐约勾勒出一个女人窈窕的侧影。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不是恶心,是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躁动。
那照片里的包子,那熟悉的油润光泽,仿佛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那股勾魂摄魄的异香。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舔了舔嘴唇,舌尖似乎还能捕捉到一丝残留的、令人迷醉的油脂感。
“疯子!”我低骂了一句,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将那张照片放大,目光死死钉在那半个包子上深色的馅料上。
心脏跳得又快又乱。我烦躁地关掉手机屏幕,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车窗上。
玻璃的寒意渗入皮肤,却压不住心底那股被照片勾起的、混合着恐惧和渴望的暗流。
接下来的日子,我刻意屏蔽了所有关于“美人记”的消息。
换了新城市,找了份勉强糊口的工作,住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
生活像一潭死水,平淡得令人窒息。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包括那深入骨髓的诡异香气。
但我错了。
那味道成了梦魇,不是恐怖的噩梦,而是另一种更折磨人的形式。
在深夜里,当我疲惫不堪地沉入睡眠,那股霸道、醇厚、带着奇异鲜甜和油脂香气的味道就会毫无征兆地袭来。
它比记忆中的更浓郁,更真实,如同实质般缠绕在鼻尖,钻进喉咙,沉甸甸地压在胃里。
梦里没有柳姨,没有麻袋,没有人手,只有一片茫茫的白雾,雾气里翻腾着无穷无尽的、白胖诱人的肉包。
它们在召唤我,蛊惑我。
每一次,我都像着了魔一样,在梦里疯狂地抓取、撕咬、吞咽,滚烫的肉汁在口腔里爆开,带来灭顶般的狂喜和满足。
然而,就在那满足感达到顶峰的瞬间,一种冰冷的、巨大的空虚和恐惧会猛地攫住我,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让我从窒息般的快感中惊醒。
醒来时,总是浑身冷汗,口干舌燥。出租屋死寂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场饕餮盛宴的幻影香气。
胃里火烧火燎,不是饿,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又强行塞满某种非人之物的、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恐慌。
我冲到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眼神惊惶的自己,只觉得无比陌生。
我尝试过吃别的包子。
街角的早餐铺,连锁的便利店,甚至自己笨拙地学着包。
但那些寻常的肉馅,无论是猪肉、牛肉还是混合馅,吃到嘴里都味同嚼蜡。
它们缺少那种直击灵魂的“鲜”,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灵魂颤栗的异样甘美。
对比之下,它们显得如此平庸、乏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膻。
我的味蕾,似乎已经被那“特殊渠道”的肉彻底驯化、扭曲,再也无法从正常的食物中获得满足。
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让我迅速憔悴下去。
工作频频出错,精神恍惚。
同事看我的眼神带着探究和疏离。
我开始害怕睡觉,害怕陷入那香气弥漫的幻境。
更可怕的是,在清醒时,那股香气也会偶尔毫无征兆地在鼻端浮现,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足以让我如坠冰窟,冷汗涔涔。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无声的侵蚀逼疯时,张宇的电话来了。距离毕业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喂?默哥!”张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背景音嘈杂,像是在人多的食堂或者小饭馆,“在哪儿发财呢?哥们儿想死你了!”
“老样子,瞎混。”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握着手机的手却有些发紧。
“嗨,瞎混啥啊!我跟你说,我留校读研了!”张宇的语气充满了炫耀,“知道为啥不?就为了咱学校门口这口吃的!美人记!卧槽,默哥,你是不知道,柳姨又开发新品种了!‘骨汤浸肉包’,那汤头,绝了!又浓又白又鲜,喝一口魂儿都能飞起来!包子泡在里面,吸饱了汤汁,一口下去……啧啧啧,神仙不换啊!”
“骨汤?”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对啊!柳姨说是什么祖传秘方,文火慢炖熬出来的精华!那味道,没法形容!反正我现在是离不开了,一天不吃浑身难受!”张宇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满足,“李峰那小子,毕业回了老家,前两天还哭着给我打电话,说想这口想疯了,求我真空打包寄过去呢!哈哈!”
他笑得没心没肺,我却听得毛骨悚然。文火慢炖的骨汤?祖传秘方?这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我敏感的神经。那些深夜拖拽的沉重麻袋……惨白的人手……“特殊渠道”……这些东西在脑子里疯狂地组合、发酵。
“默哥?怎么不说话?羡慕了吧?哈哈!”张宇还在那头兴致勃勃,“对了,你猜怎么着?昨天我去买包子,柳姨还问起你呢!”
“问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对啊!她一边给我装包子,一边随口问,‘之前总跟你一起那个瘦瘦高高的同学呢?毕业了吧?’ 我就说你早走了。结果她笑了笑,”张宇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笑得……嗯,有点怪,说:‘走了好。走了……就尝不到这么地道的新鲜味儿了。’ 还说什么……‘骨汤就得用当季的新鲜骨头,熬出来才够味’……”
当季的新鲜骨头!
嗡——
脑子里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柳姨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慢条斯理捻动纸币的画面;监控里那惨白僵硬、从麻袋破口戳出的手指;还有梦里那无穷无尽的白胖包子……无数恐怖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裂,拼凑成一个让我肝胆俱裂的猜想。
“喂?默哥?你还在听吗?信号不好?”张宇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出租屋狭小的窗户透进城市浑浊的光,映在墙壁上,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尸斑。
电话那头,张宇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只有他那句充满炫耀和满足的“一天不吃浑身难受”,还有柳姨那句轻飘飘、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当季的新鲜骨头,熬出来才够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空荡荡的、只剩下恐惧回响的房间里反复震荡。
我僵硬地挂断了电话,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车流喧嚣,构成一幅繁华而冷漠的背景。
而我,像被遗弃在冰窟里,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着寒气。
张宇……他还在吃。他离那源头那么近。他甚至……在替柳姨惋惜我尝不到“新鲜味儿”?
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不是饥饿,是比呕吐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绝望。
我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大口呼吸着外面污浊的空气,试图驱散那仿佛无处不在的、来自“美人记”的致命肉香。
然而,那味道似乎已经烙印在了我的神经末梢,成了我无法摆脱的一部分。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的手。
这双手,曾经接过那个滚烫的、白胖的包子。
这双手,曾经沾满了那令人迷醉的油脂。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极度的恶心和一种病态的、被唤醒的渴望,猛地攫住了我。
我冲到狭小的厨房,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塑料袋里,找到了毕业离校前,张宇硬塞给我的那两个早已冷透、干瘪发硬的“美人记”肉包。
它们被遗忘在这里,像两个被遗弃的秘密。
包装袋油腻腻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却依然顽固的肉腥气。
我盯着那两个灰白色的、失去了所有诱人光泽的包子,像盯着两条盘踞的毒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吃?还是不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最深的梦魇,带着那勾魂摄魄的香气和冰冷的恐惧,将我彻底吞噬。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