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汪熟悉的、幽深如同墨玉的黑水潭映入眼帘时,队伍中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近十日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得以稍稍放松。尽管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但一种名为“生还”的喜悦与庆幸,依旧悄然弥漫在心头。
从迷魂凼核心区域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前,抵达了这处曾经作为前进基地的黑水潭营地。此地距离彻底走出神农架原始林区,大约还有半天的路程。虽然众人此刻的状态都已接近极限,但与当初进入迷魂凇搜救时那种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紧张相比,此刻的回程,简直可以用“闲庭信步”来形容——当然,这是在忽略了身体极度疲劳的前提下。
精疲力尽归精疲力尽,但在荒郊野外过夜,该做的准备一样也不能少。夜晚的山林,露水极重,寒气侵骨。且不说受伤不轻、失血体虚的石老栓需要良好的休息环境,就是赵刚这位年过半百的勘探队长,以及小刘小芳这些年轻人,若长时间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中,也极易落下风湿、关节炎等病根。
不需要过多言语,众人凭借着多次野外工作的默契,开始分工合作。张硕和周苒负责清理出一片相对干燥平整的营地;苏念和林晚则熟练地支起仅存的几顶帐篷;赵刚和小刘小芳则四处搜集还算干燥的树枝和枯叶,准备升起篝火。
动作虽然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迟缓,但效率并不低。很快,几顶颜色暗淡的帐篷在潭边空地上立了起来,一团橘红色的篝火也“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周遭的黑暗与寒意,也给众人冰冷的心带来了一丝暖意。
就在众人忙着安顿时,手臂依旧包扎着、脸色苍白的石老栓,却不顾伤势,默默地从自己那个随身携带的、磨得发亮的旧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三根细细的、颜色暗红的线香。他走到篝火旁,就着火焰将线香点燃,看着香头亮起猩红的光点,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带着草木清气的奇异香味。
然后,他一手持香,一手捂着受伤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到了黑水潭边。
潭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幽暗粼粼的波光,深不见底,静谧中透着一丝神秘。石老栓望着那漆黑的潭水,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悲伤。他对着潭水,深深地、艰难地弯下了腰,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三根线香,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潭边湿润的泥土中。
青烟袅袅,带着众人的思绪,飘向那深潭之底——那里,曾是古老山神庙的所在。
不说几十年前,山神娘娘为了救下包括赵刚父亲在内的猎人,引动山洪灌入自身庙宇,承受了巨大的冲击与消耗。单就此次,在鹰嘴崖下,为了阻止狼王自爆内丹、保护他们这些闯入者,山神不惜耗尽最后的神力,最终形神俱灭,消散于天地之间。这份慈悲与守护,足以赢得任何生灵最崇高的尊敬。
看着石老栓那虔诚而悲怆的背影,赵刚和张硕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光芒。赵刚,这位一生信奉唯物主义、用科学眼光审视世界的勘探队长,在经历了父亲遗骨真相的冲击、亲眼目睹了布欧与山君那超越常识的惊天之战后,他内心深处那座坚固的“科学堡垒”,已然轰然倒塌。
他沉默地走到石老栓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石老栓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从怀中又取出了三根同样的线香,递给他。张硕也默默地走了过来。
赵刚和张硕学着石老栓的样子,就着篝火点燃线香,然后并肩站在潭边,对着那幽深的黑水潭,面容肃穆,眼神复杂,深深地、恭敬地拜了下去。
这一刻,没有言语。但一种无声的敬意与追思,在潭边弥漫开来。对赵刚而言,这不仅仅是对山神的祭拜,更像是一种与过去几十年执念的正式和解。他找到了父亲的遗骨,知晓了真相,解开了心结,也亲眼见证了这个世界更为宏大、更为神秘的一面。科学或许能解释物质的规律,但有些存在,有些情感,有些牺牲,早已超越了科学的边界。
……
简单的晚餐过后,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没有人安排守夜,甚至没有人提起这个话题。大家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安心地,瞟向了此刻正蜷缩在林晚脚边、眯着眼睛假寐的布欧。
有这位爷在,还需要守夜?
它甚至不需要刻意释放气息,仅仅是其无意识中自然流露出的、那属于洪荒白虎血脉的、生命层次上的绝对威压,就足以让方圆数里内所有稍有灵智的野兽虫豸肝胆俱裂,逃之夭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不长眼的东西敢靠近这片营地。安排人守夜,纯属多余。
于是,众人互道一声“早些休息”,便纷纷钻进了各自的帐篷,几乎是头一沾到充气枕,沉重的眼皮就再也支撑不住,迅速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鼾声很快在几顶帐篷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然而,在这片静谧的夜色中,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并未入睡。
布欧悄无声息地钻出了苏念和林晚的帐篷。它没有惊动任何人,迈着轻盈的猫步,如同一个白色的幽灵,独自来到了黑水潭边,就在那几根尚未燃尽的线香旁,蹲坐了下来。
皎洁的月光洒在它洁白无瑕的皮毛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它那双异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光芒,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那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墨色潭水。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慵懒地趴下,而是保持着一种近乎沉思的姿态,小小的背影在广阔的天地和幽深的潭水映衬下,竟显得有些孤独和……沉重。
它的脑海里,此刻正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无数破碎的、混乱的、被尘封了不知多久的记忆碎片,正在疯狂地涌动、碰撞,试图拼凑出过往的真相。
那个……哥哥。
记忆碎片中,那个毛茸茸的、比自己大上不少、总是带着温暖笑意、喜欢用粗糙的舌头舔舐自己脑袋的白色身影,越来越清晰。那是它血脉相连的嫡亲兄长!是它幼年时最依赖、最亲近的存在!
它们一起在铺着柔软干草的巢穴里打滚玩耍,一起偷偷溜出父母的看管去探索未知的角落,一起分享狩猎来的最新鲜的肉食……哥哥总是会把最好、最嫩的部分留给自己,会用宽厚的身躯为自己挡风遮雨,会在自己害怕时发出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呼噜声。
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一脉相承的亲近感,那种毫无保留的兄弟情谊,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温暖,几乎要灼伤布欧此刻的心脏。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后来一切都变了?
记忆的画面陡然变得血腥而残酷!喊杀声、能量爆炸的光芒、崩塌的宫殿、父母临死前绝望而不舍的嘶吼……然后就是那片如同噩梦般的、无止境的逃亡!山君叼着还是幼崽、弱小无助的自己,在无数狰狞妖族的追杀下,狼狈不堪地穿梭于破碎的山河之间,鲜血染红了它的皮毛,也染红了它懵懂的童年。
而驱动这场追杀、主导这场针对它们这一支脉血腥清洗的幕后黑手之一……记忆碎片中那些模糊却充满恶意的指令,那些追杀者口中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那个曾经无比温暖、如今却变得无比陌生的身影——它的哥哥!那位被接入祖地、被授予圣子尊位、几乎内定为下一任族长的兄长!
为什么?!
一个巨大的、充满痛苦与不解的问号,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布欧的心。它想不明白,也无法理解。那个曾经那么疼爱它的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为什么要对血脉相连的亲弟弟、对支持它们的族人赶尽杀绝?权力?地位?就因为它出生时显现的血脉比兄长更为精纯,就成为了原罪吗?
山君临终前那欲言又止的话语,那充满愧疚与不甘的眼神,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它拼死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位少主,更是一个在残酷权力斗争和血脉嫉妒下的牺牲品。
“喵……”
布欧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浓困惑与悲伤的呜咽。它抬起一只前爪,无意识地拨弄着潭边冰凉的湖水,荡开一圈圈涟漪,如同它此刻混乱的心绪。
它原本只是一只只想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卖卖萌、耍耍宝,窝在林晚怀里享受宠爱,最多在苏念遇到麻烦时出手帮帮忙的“懒猫”。可如今,沉重的身世、血腥的过往、未解的谜团以及那遥不可及的“地仙”之境,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地套在了它的身上。
它还能回到过去那种简单快乐的生活吗?
潭水无声,月光清冷。没有人能给它答案。它只能独自蹲坐在这寂静的夜里,一点点地梳理着那些破碎的记忆,承受着那份突如其来的、与它慵懒外表截然不符的沉重命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