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厚重的亡灵裹尸布，笼罩着西班牙阿尔梅里亚的海面，压抑得令人窒息。金色的朝阳徒劳地试图穿透这层阴郁的幕布，只在“海洋奥德赛”号超级游艇流畅的白色船体上投下病态的惨淡光泽。甲板上，陆明锐如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默地注视着那艘体型小得多的英军快艇“维德尔”号切开铅灰色的平静海面。它逐渐西行，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最终彻底消融在视野与浓雾的混沌交界处。
雷诺兹和帕克，那两位来自英国舟艇特种部队的军人，毅然踏上了归途，奔赴那片未知命运的英格兰，去守护他们记忆中或许早已不复存在的故土。
一种沉重而粘稠的寂寥感，随着引擎声的远去而弥漫开来，几乎实质般地压迫着陆明锐的胸腔。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咸腥的空气，试图将这份令人不适的情绪强行压下，却只觉得肺腑间也充满了离别的寒意。
“走吧。”郑大副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这令人难耐的沉默。作为与大海搏斗了一辈子的老水手，他早已习惯了各种无可奈何的离别。他伸出粗糙如礁石的手，用力地拍了拍陆明锐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种无需言语、却也苍白无力的安慰。随即，他因那未愈的腿伤，只能倾斜着身体，一瘸一拐地、略显笨拙地挪向那布满精密仪器的驾驶台。
很快，这台名为“海洋奥德赛”的海上巨兽的引擎被唤醒，发出低沉而压抑的轰鸣，仿佛一头不情愿被驱策的困兽。“海洋奥德赛”巨大的船尾螺旋桨狂暴地搅动着墨蓝色的海水，掀起巨大而浑浊的浪花。它庞大的身躯优雅却又不容置疑地调转方向，船首坚定地、甚至是绝望地指向东方。
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记忆中家的方向。为了不在这异国的地狱里腐烂，为了能够触摸到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这艘奢华的方舟当作移动的棺材、或是最后的诺亚方舟，一路向东，穿越这片看似宁静、实则杀机四伏的蔚蓝坟场。
“海洋奥德赛”的设计初衷是极致的奢华与享乐，其堪称巨量的储存空间和储油箱，在此刻成为了他们赖以苟延残喘的最后依仗。这至少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他们无需频繁靠向那些危机四伏的海岸，进行九死一生的上岸补给。但福祸总相依，正因为它如此巨大，如同一个臃肿的巨人，其日常的消耗也同样惊人得可怕。若要满足它下一次的“胃口”，就必须找到大型的港口城市，从那些丧尸盘踞的巢穴中，榨取足够数量的燃油、罐装食物和或许已被污染的淡水。
而大城市，在如今这个被大瘟疫诅咒的时代，早已不再是文明的灯塔，它们只意味着难以计数的、蠕动着的丧尸巢穴，以及那些在街头巷尾阴影中潜伏的、比普通丧尸可怕数倍的变异体——关于它们的见闻，光是想像就足以让人噩梦连连。仅仅是构思如何面对那些未知的可怖存在，陆明锐就感到指尖冰凉，一种源自本能的战栗沿着脊柱爬升。
更残酷的现实问题是，郑大副那依旧狰狞的腿伤严重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此刻，这艘漂浮的堡垒上，真正具备登陆作战、搜寻物资能力的，只剩下陆明锐孤身一人。一旦在岸上被任何东西——无论是行尸走肉，还是其他活人——包围，后果不堪设想。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缓慢而痛苦的必死之局。
郑大副凭借老道的航海经验已经粗略计算过，以船上的现有储油和紧急状态下的配给物资，支撑到巴塞罗那海域绰绰有余。那是地中海沿岸最大、最繁忙的港口之一，设施完善。他们或许能幸运地在其混乱的市郊，找到某个相对安全的小型码头或未被洗劫一空的补给点，从而避免深入那座可能已经彻底死亡的巨型都市核心去冒险。
一个脆弱而充满不确定性的计划就此定下。最终目标：巴塞罗那。
接下来的两天航行，陷入了一种近乎残忍的、虚假的宁静。他们沿着西班牙东部风景本该绮丽、此刻却死气沉沉的海岸线一路向东，依次路过穆尔西亚、瓦伦西亚的外海。从海上远眺，那些曾经充满活力的滨海旅游胜地如今死寂得如同墓园，美丽的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偶尔，能在空旷的海岸公路或那些豪华酒店坍塌的临海阳台上，看到几个如同提线木偶般蹒跚移动的黑点，它们无声地提醒着航行其上的人，灾难无处不在，安宁只是一种短暂的幻觉。
陆明锐将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甲板上。他一遍又一遍地锻炼着身体，重复着战术动作、近乎偏执地擦拭保养他仅有的三件保命武器：那支配备了精密消音器和醒目红点瞄准镜、可靠而精准的格洛克17手枪；那支噪音巨大、近战威力恐怖、足以撕裂一切、作为最后手段的FS pRo三折叠半自动霰弹枪；以及那支性能稳定、射程优越、同样加装了消音器和红点镜、堪称中流砥柱的AR15自动步枪。保养武器的熟悉流程能让他暂时获得一丝掌控感。其余的时间，他则举着高倍望远镜，久久地、贪婪地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与空无一物的、过于平静的蔚蓝海面，试图从中寻找生命迹象，或是潜在威胁。
他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海上的短暂宁静与陆地的绝对死寂形成了骇人的、几乎撕裂现实的对比。这份宁静美好得如此虚假，仿佛一场甜蜜而残酷的、随时会被血腥惨叫惊醒的噩梦。他既渴望靠岸，获取继续东归的宝贵资本，又对登陆、深入人类文明那冰冷庞大的废墟，感到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的、本能的恐惧。
末日降临后的第十五天傍晚，在地平线那被夕阳血色浸染的尽头，一片无比宏伟、密集而压抑的建筑群轮廓，逐渐在望远镜的圆形视界中变得清晰、具体，如同巨兽的嶙峋骨架。
巴塞罗那。
即便是在末日黄昏那悲壮的余晖映照下，依然能依稀辨认出它昔日的辉煌、壮丽与骄傲。这座城市曾是地中海上最璀璨的明珠，西班牙跳动的心脏。它拥有超过一百六十万的市区人口，若算上周边卫星城镇组成的庞大都市区，总数一度高达骇人的四百万。这里不仅是艺术与建筑的圣殿，还孕育过世界顶级的足球俱乐部，它更是欧洲最重要的贸易、金融和物流枢纽之一，拥有整个地中海沿岸最大、最繁忙的集装箱港口，贪婪地吞吐着全国过半的贸易量。
而如今，它只是静静地、阴沉地横卧在前方的海岸线上，像一头被剥夺了生命的史前巨兽的腐烂尸骸，或者说，一座埋葬了四百万人希望的、巨大无朋的集体墓碑。
郑大副凭借其固有的谨慎，在离岸约一海里的地方选择了抛锚。天色正在迅速变暗，墨蓝色的夜幕是最好的掩护，却也理所当然地隐藏着最多未知的、最深的危险。在情况不明的状态下，任何理智尚存的人都绝不会选择在夜间贸然靠岸。
“今晚好好休息，积蓄体力。一切等天亮再说。”郑大副的声音干涩，打破了陆明锐长时间的凝视。
老水手利用船上配备的高级钓具，没花费太多时间就收获了几条看起来还算健康的海鲈鱼。很快，一种奇异的、带有生活假象的诱人香气从设备齐全的厨房飘散出来，与周围死亡的气息格格不入。他用有限的存粮——一些精心保存的米和少许藏红花，加上刚刚捕捞的新鲜海产，勉强煮了一锅虽然简单却香气异常扑鼻的海鲜饭。这顿饭象征着一种顽固的、属于旧日世界的坚持。
“表姑夫，”陆明锐一边味同嚼蜡地吃着饭，一边忍不住再次举起望远镜，穿透渐浓的暮色望向那座死城。“你说巴塞罗那那么大的城市，曾经驻扎过军队，还会不会有成建制的官方军队在抵抗？或者……有没有可能存在着大型的、有组织的幸存者营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望。
夜幕正加速降临，城市的光谱迅速从昏黄跌入彻底的漆黑，没有一丝人造灯光，没有一缕象征生命的炊烟，只有一片庞大、完整、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那是一种比任何喧嚣的恐怖景象都更让人心寒的空无。四百万人口的城市如果彻底陷落，那里将会变成何等规模的、超乎想象的人间地狱？光是想象一下四百万丧尸在那些曾经繁华的街道上无尽地游荡、推挤的场景，就足以让人头皮炸裂，胃部痉挛。
郑大副缓慢地嚼着鱼肉，沉吟了片刻，目光同样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我觉得……按常理推断，总该有一些吧？西班牙军队再不堪，也没道理完全放弃这么重要的战略要地和象征城市。也许……他们退守到了某个易守难固的据点？比如蒙特惠奇城堡深入地下的古老工事，或者……转移到了城市远郊的山区里建立防御？”他说出了自己心中最乐观、却也最无底气的猜测，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把握。
陆明锐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这种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即便有，在数百万饥饿行尸的疯狂包围下，任何据点都如同风暴中的孤岛，自身难保。他们这两个突兀的外来者，又如何能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不小心碰到他们时能取得信任，不被伤害？现实冰冷而坚硬：他势单力薄，形单影只。无论是面对蜂拥而至、无边无际的丧尸潮，还是可能比丧尸更危险、更狡诈的幸存者掠夺团体，他的胜算都微乎其微，近乎于零。
对他而言，唯一可能生存下去的方式只有一种：绝对的潜行。像一抹真正的阴影，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潜入，避开所有不必要的接触与冲突，以最快的速度精确获取最低限度的必需物资，然后毫不留恋地迅速撤离。每一次登陆，都是一次刀尖上的舞蹈，一次对死神神经的反应测试。
这个念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所有的希望，漫长的东归旅程，两个人的性命，此刻都系于他一人之身。他下意识地、反复地摸索着腰间那支格洛克手枪冰冷坚硬的握把，那熟悉而可靠的触感，或许能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虚幻的安全感。
那一夜，陆明锐在“海洋奥德赛”号最豪华的主舱卧室里睡得极不踏实，辗转反侧。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梦境里交织着疫情爆发前巴塞罗那的极致繁华景象：人头攒动、喧嚣鼎沸的兰布拉大道；色彩斑斓、香气四溢的波盖利亚市场；高迪那些光怪陆离、充满生命力的建筑作品下满是洋溢着欢笑与活力的面孔……然而这些鲜活的画面迅速被无形的力量撕裂、粉碎，殷红的鲜血喷溅在古老斑驳的石板路上，凄厉绝望的尖叫声取代了所有愉快的欢笑，那些奔跑逃生的人群成片地、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又以一种极其扭曲、违反自然的恐怖姿态重新抽搐着站起，眼中只剩下对鲜活血肉最原始、最贪婪的渴望。
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胸骨，额头上布满冰冷的黏腻汗珠。舱窗外，天色刚刚蒙蒙亮，海面上依旧顽固地漂浮着一层令人不安的、灰白色的浓雾。
行动的时刻，到了。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机械却有条不紊地开始穿戴装备。厚重的战术背心、塞得满满当当的多个备用弹匣、磨得锋利的军用求生刀……他将格洛克17手枪稳妥地插入大腿侧的快拔枪套，将AR15自动步枪的背带调整到最合适、最便于快速举枪射击的位置。最后，他的目光凝重地落在那支没有安装、也无法安装消音器的霰弹枪上。这东西是最终极的底牌，是绝望的咆哮，一旦使用，那巨大的、如同惊雷般的轰鸣无疑会像一枚投入死寂湖面的巨石，向整个城市的死亡生物宣告一个鲜活血肉的存在。
他犹豫了足足三秒，最终还是咬着牙将它插在了腋下的枪套里——极致的火力即是最后的底气，哪怕那代价可能是万劫不复。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最好别上岸了，那是找死。
来到甲板，郑大副已经等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黑咖啡。“雾还没散，能见度更低了，这或许是件好事。”老水手将温热的咖啡杯递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害怕惊动雾中可能存在的耳朵，“至少能为你提供多一层掩护。”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所有的叮嘱、忧虑、乃至可能最后的告别，在过去的夜里已经被反复咀嚼、交代殆尽。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苍白。郑大副沉默地启动了小艇的液压吊臂，将那艘轻便但结实的摩托艇缓缓地、尽可能无声地放入铅灰色的、冰冷的海水中。
陆明锐最后一遍检查了身上所有的装备，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腐败气息的空气，抓住了冰冷湿滑的降下绳梯。
“准时回来，妈祖保佑。”郑大副趴在冰冷的船舷边，向下望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晚上，最多呆到午夜时分。一定要回来，不然我怎么和你爸妈交代？……”后面的话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未尽的含义清晰无误地传递在冰冷的空气里。
“明白。”陆明锐点了点头，眼神强迫自己变得坚定、锐利，“等着我。保持频道畅通。”
他敏捷地攀下绳梯，沉重地落入随着波浪轻轻晃动的摩托艇中。他拉动启动绳，发动机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随即转入沉闷而持续的工作声，打破了清晨令人窒息的宁静。他操纵着舵柄，驾驶着小艇，划开平静得诡异的海面，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被不祥迷雾彻底笼罩的、巨大而沉默的城市轮廓驶去。
“海洋奥德赛”号那庞大的白色船身在他身后迅速变得模糊、失真，最终被浓雾彻底吞噬、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前方，巴塞罗那破碎的海岸线如同巨兽的利齿，越来越清晰、迫近。崩塌的码头木质结构、倾覆漂浮的豪华游艇、海水中混杂着的零星塑料垃圾和难以辨认的腐烂碎块……共同构成了一幅末日后的标准荒凉景象。
越是靠近，那种无形的、几乎令人呕吐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几乎要挤碎他的胸腔。这座巨大的城市如同一个沉默的克苏鲁太古巨物阴沉地矗立着，像一张沉默的、深不见底的巨口，耐心地等待着无知的猎物自己送入其中。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变得更加具体，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药品的酸味，令人作呕。
陆明锐在距离一个看似废弃的小码头几十米处关闭了发动机，让摩托艇借助最后的惯性，悄无声息地滑向那布满湿滑苔藓的混凝土墩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狂野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猛烈撞击着肋骨，混合着对未知的极致恐惧和必须完成任务的钢铁决心。
他单手举起沉重的AR15，冰凉的枪托抵紧肩窝，右眼贴近镜片，通过红点瞄准镜那淡红色的微小光点，快速而有序地扫描岸上情况。镜中的十字线依次掠过空无一人的狭窄栈桥、锈迹斑斑且散落一地的集装箱、混凝土墙壁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呈喷溅状的巨大污渍……
城市依旧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但这种绝对的、深沉的寂静，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掩盖了所有正在发生的恐怖。
他知道，四百万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他们就在这里，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丛林深处，以另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活跃”的“生命”形式，永无休止地等待着他，等待着任何闯入者。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强行压下所有翻腾不休的恐惧与杂念，眼神变得如同手中的枪械一般锐利而冰冷。他看准时机，身体如同猎豹般微微弓起，随即轻盈却迅速地跃上那冰冷潮湿的码头，身体立即蜷缩，利用每一个散乱的集装箱、每一截断裂的墙体作为掩体，以最谨慎的姿态，一步一步地正式踏入了巴塞罗那——这座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末日狩猎场。
他孤独而微弱的脚步声，瞬间被港口区庞大无边的死寂所吞噬。他的冒险，才刚刚开始。每一步向前，都可能是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