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锐和尼克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二层小楼里,进行着第二次更为细致的搜索。灰尘在从破损窗户透进的惨淡光柱中飞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年积灰和淡淡霉变的味道。陆明锐推开主卧室的门,目光扫过熟悉的家具布局——这是陈大发和他“妻子”的房间。衣柜里,几套属于陈大发(男装)的、风格粗犷的旧衣服孤零零地挂着,旁边则是一些颜色素净、款式简单的女装,暗示着女主人的品味。桌面和抽屉里除了少量早已失去价值的马来西亚林吉特纸币,就是些针线、老式发夹、空了的烟盒等日常琐碎,没有任何能指明去向的线索。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了主人离开的那一瞬间,带着一种被匆忙遗弃的苍凉。
就在这时,尼克在次卧——显然是两个男孩的房间——有了发现。他压低声音呼唤陆明锐:“小陆,过来看看这个。”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明锐快步走过去,只见尼克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封面印着卡通赛车图案的作业本。它就被随意地放在一张堆放着几本破旧课本和蜡笔的小书桌上。“就放在桌面上,”尼克指着本子最后一页的边缘,“你看这个笔迹。”
陆明锐凑近看去,只见那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字,笔画被猛地拉长,扭曲地划破了纸张,仿佛执笔之人是在极度突然的情况下被强行打断,甚至可能是被直接从书桌前拖拽开,才留下了如此仓促而惊恐的痕迹。这本子的存在本身,以及这最后的笔触,都无声地诉说着当时情况的紧急与混乱。
“是日记本?”陆明锐问道。
“嗯,”尼克点了点头,翻动了几页,眉头紧锁,“但是……上面的字是马来文,我看不懂。” 这无疑增加了获取信息的难度。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无奈。这本日记,很可能记录了这家人最后的日子,甚至是灾难降临后村子里发生事情的真相。里面的内容,极有可能是残忍的,是陈大发最不愿面对的。然而,要想找到她家人下落的任何线索,这又是他们目前发现的、唯一可能的关键。别无选择,只能将它带出去,交给陈大发。
“走吧。”陆明锐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积聚面对门外那双绝望眼睛的勇气。
他们拿着那本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日记本,走出了昏暗的房屋,重新回到那片冰天雪地之中。刺眼的雪光和冰冷的空气让两人都不由得眯了眯眼。
苏澜依旧紧紧搂着陈大发,两个女人仿佛要靠彼此的体温在这严寒中汲取一丝活下去的力量。陈大发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急切与恐惧,目光瞬间就锁定在了陆明锐手中的那个卡通本子上。
陆明锐走到她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他将日记本递过去,说道:“大发,你看看这上面说的是什么……这是在孩子房间里找到的,可能是唯一的线索了。” 他的眼神悄然与苏澜交汇,传递着无声的警示——做好准备,里面的内容可能会非常冲击。
苏澜接收到信号,搂着陈大发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固定住,抵御即将到来的情感风暴。她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看向陈大发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尼克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个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汉子,此刻却有些不敢去看陈大发可能出现的崩溃神情,他别过脸,拳头悄悄握紧。
陈大发颤抖着伸出手,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那个本子。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卡通封面时,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是我大儿子的……我认得他的本子……他,他人呢?”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但是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的落着泪,目光在日记本和空荡荡的房屋门口来回切换,仿佛期待着儿子会从里面笑着跑出来。
“别激动,大发,你冷静点听我说,”陆明锐按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语气沉稳而清晰,“他不在房子里,我们仔细检查过了,房子里没有……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一切都很……平静,就好像他们只是临时出门,还没来得及回来一样。这个日记本,是我们找到的唯一可能有用的线索。” 他必须先将“没有直接死亡证据”这个相对好的消息传达给她,稳住她的情绪。
陈大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地将日记本抱在怀里,然后才颤抖着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是稚嫩却认真的笔迹,用的是马来文。她一行行,一页页地看下去,时而露出如同看到儿子就在眼前的温柔微笑,时而又因为内容而紧紧蹙眉,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纸页上,晕开那些记录着绝望的文字。
· 【末日前半年左右】
· “x月x日,晴。今天阿妈说,我们要回村子里住一段时间啦!好开心,可以和村里的阿公阿婆还有小黄狗玩了!阿妈说,阿爸做了一份能赚很多很多钱的工作,像个大英雄一样!不过要过几年才能回家。没关系,我们可以等!阿爸最厉害了!”
· “x月x日,阴。回到了村子里的家,我们的房子是村里最漂亮的,白白的墙,红红的瓦!阿妈也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女人,比电视里的明星还好看!隔壁阿牛总羡慕我有这么好看的阿妈和这么厉害阿爸!”
· “x月x日,雨。今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了。阿妈给我们做了好吃的咖喱饭,用的米好香,还有肉!阿妈说,这些都是阿爸辛苦赚钱买来的。我和弟弟都有新书包,新衣服穿,也是阿爸买的!阿爸虽然不在家,但我觉得他一直在保护我们。”
· “x月x日,晴。阿妈今天看着地图,指着一个叫‘欧罗巴’的地方给我们看。她说,等阿爸做完这份了不起的工作,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可以带我们去那里生活!她说那里像天堂一样,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没有坏人!我和弟弟都好期待,做梦都梦到和阿爸阿妈坐着去‘欧罗巴’坐大船呢!”
· 【末日降临初期】
· “x月x日,天气不好。阿妈今天从外面跑回来,脸色好白好白,她紧紧地抱着我和弟弟,说城里出大事了,有很多咬人的怪物,不能出去了。外面好吵,有好多人在叫……到处都是死人和大火。我有点害怕,但是我是哥哥,要保护阿妈和弟弟。阿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有点害怕。”
· “x月x日,冷。从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吃过饱饭了。阿妈好厉害,她总是能想办法用阿爸留下的钱,从村里别的人家那里换来一点点米和面饼。但是阿妈自己总是吃得好少,把多的都留给我和弟弟。她说她不饿……可是我看到她晚上偷偷喝水。”
· “x月x日,更冷了。钱好像没用了……今天阿妈拿着钱出去,又原样拿了回来,她看起来好难过。村长阿伯说,要组织大家一起去外面找吃的,阿妈也报名了。她说她要多找点食物回来,不能让她的宝贝儿子们饿着。阿妈回来的时候,手都划破了,但是带来了好些方便面和米还有面粉!我和弟弟好开心!阿妈笑了,但是我觉得她眼睛里有眼泪。”
· 【情况恶化】
· “x月x日,下雪了!好奇怪啊,这里怎么会下雪呢?阿妈说天气变了。田里的稻子都冻死了,黑黑的,好可怜。出去找粮食的叔叔伯伯们,回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村里能吃的东西都快没了。我的肚子总是在叫。村子阿伯说,附近的水上乐园,那里有高墙,里面还有吃的,让村民们跟他去,可是阿妈说要等阿爸回来,不会去的,因为我们一家人是不分开的,”
· “x月x日,雪好大。阿妈晚上抱着我们睡觉,她说阿爸一定会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会带很多很多好吃的,有肉,有饼干,还有……我和弟弟最爱的可乐!弟弟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我也梦到了阿爸,他开着大车回来,车上装满了食物,我们都吃得好饱好饱……” (在饥饿中,对父亲的期盼和食物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看得人格外心酸)
· “x月x日,可怕的一天。一个没有了下半身的叔叔被抬回了村子,他流了好多血,他说……他说附近的村长和镇上的坏蛋‘四窿’联合起来了,他们把……把人当成了食物……还能拿去和‘官方’换粮食……他说他们很快就要来我们村子了……让大家快跑。可是,阿妈,我们能跑去哪里呢?外面都是雪和怪物……”
· 【最后时刻】
· “x月x日,我不知道天气怎么样,屋里好暗。村长阿伯带着十几个拿着枪的‘四窿’回来了。他说要带我们去‘官方’的地方,那里有饭吃,有衣服穿。但是村里的阿婆偷偷说,那是骗人的,‘官方’只是把我们当苦力,根本不会给我们那么多吃的。阿妈不肯去,她说要等阿爸回家。村长阿伯生气了,他……他打了阿妈!阿妈摔倒在地上,头撞到了桌子,流了好多血……现在都起不来床了……我好害怕,弟弟一直在哭……阿爸,你快回来啊!我们需要你!”
· 【最后一页,那带着惊恐拖痕的笔迹】
· “他们闯进家里了——”(字迹在这里猛地中断,被一道长长的、绝望的划痕取代)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陈大发已经哭得几乎脱力,整个人瘫软在苏澜的怀里,日记本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雪地上。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的老婆……我的儿子……他们,他们被抓走了……他们还活着吗?受了那么多苦……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漂亮的脸庞被泪水和绝望扭曲,那双曾经充满不羁和玩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茫然。苏澜紧紧抱着她,自己的眼眶也早已湿润,她能感受到陈大发身体里传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是一个父亲(母亲)得知至亲遭受磨难却无力回天的极致痛苦。
陆明锐弯腰捡起地上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拂去粘上的雪花,神情无比凝重。他看向同样脸色铁青的尼克,沉声道:“虽然情况很糟,但……至少我们有了线索。”
尼克猛地转过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那群畜生!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是的,没办法,末日里,只有兽性的人,爪子最先伸向的就是女人和小孩。”陆明锐点头,思路清晰地分析,“日记里提到了两个关键点:第一,一部分村民早先被村长组织去了湖边那个有围墙的水上乐园,那里可能还存在一个据点;第二,抓走大发家人的,是勾结了黑社会的本地村长,他们的目的似乎是把村民当作食物,或者劳动力和交换物,送往所谓的‘官方’地点。这个‘官方’是哪里我们不清楚,但那个村长,以及他背后的势力,很可能知道地点,以及大发家人的具体下落。”
他看向几乎崩溃的陈大发,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大发,听着!你的家人还活着!至少在被抓走的时候还活着!我们现在有目标了——水上乐园,找到那个村长,就能找到你老婆和孩子下落的关键线索!”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注入了陈大发几近绝望的心田。她挣扎着从苏澜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陆明锐,仿佛在确认这话语的真实性。寻找家人,这个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信念,在经历了空屋的打击后,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具象化的方向。尽管前路依旧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更加危险,但至少,不再是漫无目的的绝望了。她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泪水依旧流淌,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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