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章虽然没说话。
但沈知意知道他这是同意了的意思。
这次她没再强势地继续攥着他的手不肯放。
几乎是她才松开,陆平章就把自己的手先给收回去了。
但沈知意的手没收回,还停在离陆平章腰腹一寸的地方,见陆平章双臂微垂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宽大的袖子正好挡住两边的侧腰腹,她还示意要做什么一般轻轻喊了一声“侯爷”。
陆平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身形再度紧绷了一下。
但也不过片刻,他还是把手微举放在了两侧的扶手上,以此来给沈知意更大的空间,好让她丈量。
沈知意看着他的动作,浅浅地抿了抿嘴,眼睛里面也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就知道陆平章不会真的怪她。
这个男人看着凶悍,好像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但其实心比许多人都要软。
从那天她在他的肩上醒来,她就知道了。
要不然刚刚她也不会这么大胆。
但沈知意也不是全然不怕,手心里其实一直都有在冒汗,这会都还有些滑腻腻的。
不过沈知意不想让陆平章看到,更不想让他以为她怕他。
害怕是天性。
但她觉得陆平章是好人,这也是本心。
丈量腰腹站着不方便,沈知意便继续以跪坐的形式在陆平章的面前。
纤指继续往前伸去。
几乎是指腹才抵在陆平章的腰间,沈知意便察觉到他那处骤然的紧绷,她甚至可以看到陆平章原本放在两侧扶手上的双臂有瞬间地抬起。
似乎是想继续阻止她,但最后还是被他重新按捺了下去,两只手臂以紧绷的形式僵放在两侧扶手上。
沈知意只当做没看见一般,继续为他丈量腰腹这边的尺寸。
但她也是头一回这样做。
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这都是头一回。
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形式,她却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心脏也开始胡乱跳动起来,因为紧张甚至就连喉咙也有些微微发紧了。
两人默不作声。
一个僵硬着身子让沈知意丈量,一个低头为他丈量。
但或许是因为心跳得太快,让沈知意的脑子有些乱乱的,沈知意忙中还出了错,忘记自己究竟是从哪开始的了。
只得继续从头开始。
她心里懊恼自己做事不够稳重,也不敢再惹陆平章不快,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也不敢再把手倒回去,而是从这边重新开始,怕陆平章询问她为何重来。
这次沈知意逼着自己冷静了许多,她认真而又专注地做着眼前的事。
这一专注,丈量是终于丈量上了,但也让她更加清楚地感知到她指腹所带过的地方,几乎没有一处不紧绷的。
沈知意从前也没碰触过别的男人。
但以她在这块十分浅薄的见识来看,陆平章的身材实在是太好了,有起有伏的,就连侧边的腰腹也是,她这样碰触过去,没感觉到一点肉,不像她自己软乎乎的,反而像是在碰触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
若用指腹去按,怕是按不进去的。
肯定很有力。
但他都这样在轮椅上坐了两年了,竟然还能保持这样的好身材吗?是天赋异禀?还是每日都在做什么?
沈知意一边在脑中想着这些,一边轻启红唇碎碎念般记着数字,怕自己又忘了。
直到要到陆平章的左腰腹时……
沈知意现在跪坐在他的右腰腹边上,这里因为距离相近自然好量,但从后背往左腰腹带,就有些太远了。
她没想太多,继续以手抵在陆平章的后腰处,一边膝盖着在蒲团上往陆平章那边更靠过去了一些,人也随之更倾了一些过去。
她却没发觉自己此刻的姿势,就像是在抱着陆平章的腰。
要是再靠过去一些,就要直接把脸埋在他的腰腹处了。
她没发觉,也没觉得不对。
但她这个动作却让陆平章的反应很大,若非他如今坐在轮椅上无法动弹,恐怕得直接惊得跳到一边。
“你做什么?”
头顶传来陆平章的喝问。
沈知意一愣,她轻轻啊了一声,边仰头边一脸糊涂问道:“什么?”
陆平章看着她这张满是困惑的脸,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与沈知意四目相对许久。
最后还是他先撇开脸闭上眼睛,压抑又或是忍耐地沉声吩咐她:“快点。”
沈知意便也没多想。
只当是自己动作太慢,惹得他不快了。
她连忙答应一声,继续为他丈量,好在虽然刚刚被陆平章打断,但沈知意心里一直记着数字,手指也没乱移,倒也不需要再从头开始。
沈知意觉得她要是真的需要再次重新开始的话,陆平章肯定会直接不给她量了。
好在这次她的两只手终于交汇了。
沈知意心里记着数字,又怕待会忘记,功亏一篑,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文房四宝问陆平章:“侯爷,我可以用下您的笔墨吗?”
说话间,沈知意注意到陆平章推着轮椅离她远了一些。
难道她真让陆平章讨厌了?沈知意在心里暗道。
直到耳旁听到陆平章的声音:“随你。”
沈知意又看了看陆平章,见他俊脸紧绷微低着头,手也在不停地抚平自己的衣裳。
沈知意忽然想到陆平章好像是有些不爱跟人直接碰触的。
上次在马车上,牵了她的手就要用帕子擦一遍。
说起来,她那块帕子呢?
上次她回去时太过高兴,都把这事给忘了。
不过一方帕子,想来陆平章应该是直接扔了,沈知意便也没多提起,心里倒是叮嘱着自己,以后还是少直接碰触陆平章,免得惹他不快。
她没多言,回过头摊开桌上的纸张,先比照着自己刚才丈量的手画了两个点,又在旁边注明总共比了几次。
除此之外,她还把刚才的红绳也重新梳理一番,各自做了记号,免得回头混在一起分不清。
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陆平章还在一边拧着眉。
他在心里再次后悔起刚刚不应该答应沈知意的,不,最开始,他就该直接揭穿燕姑的心思,这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身上似乎还掺揉了沈知意身上的香味。
这种不算浓烈却也称不上平淡的味道,此刻萦绕于他鼻尖,简直如影随形,存在感十足。
他其实并不讨厌这味道。
这味道不难闻,甚至称得上好闻,陆平章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罢了。
他抬起袖子想细嗅下这让他如此不习惯的味道,到底是什么组成的?
可他才抬起胳膊,身后就传来沈知意疑惑的声音:“侯爷,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这话让陆平章简直如芒在背。
若此刻沈知意的手停留在陆平章的背上,定能察觉那处的紧绷,就像她刚刚以手丈量时,能感觉到他腰腹的紧绷一样。
但可惜。
那一身锦衣遮挡住了陆平章的身躯,他又是最会掩饰的。
他几乎连声音都没变。
随意落下那只刚刚才抬起的胳膊之后,也没回答沈知意的话,反而直接冷着脸问她:“量好了?”
沈知意果然没多加询问,点点头回了是。
她见陆平章没再说话,继续背对着她看刚才没看完的书,沈知意怕自己的存在会打扰到他,便说:“那侯爷,我先回去了?”
陆平章的指尖忽然滞于书页上。
不过须臾,他便不咸不淡地说道:“那你自己去跟燕姑说。”
沈知意知道他十分看重燕姑这位养育他长大的长辈,自然是不想主动惹她生气的。
沈知意原本也没打算由他来开这个口。
她点了点头。
想到陆平章背对着她,便又轻声说好。
她拿起东西起身,却没立刻走。
陆平章虽然背对着看不到她的动作,但沈知意走没走,动没动,他还是能感知到的。
见她没立刻离开。
陆平章停在书页上的手指正准备重新翻动,喉间那句让人留下的话也刚准备吐出,就听身后的沈知意说道:“过几日就是端午了,那日侯爷有事吗?”
陆平章话语一停,问她:“什么事?”
沈知意也没隐瞒,如实相告:“家里那日有家宴,不少族人都会来,我大伯他们想请侯爷来家里吃饭。”
陆平章一听这话,便没什么兴趣。
他如今虽然腿脚不便,但每年过年过节,都有不少人送礼想来探望他,或是请他去赴宴的。
不说那些不相干的外人。
陛下娘娘他们,还有他舅父一家就时常邀请他过去吃饭。
早在几日前,他就已经收到宫里陛下托人送来的信,还有他舅父他们送来的家书了。
但陆平章全都回绝了。
他懒得走动,也没心情走动。
这种阖家团聚的日子,他其实更享受一个人待着。
此时听闻沈知意这样说,陆平章自然也没什么兴趣。
刚想回绝,便听沈知意又说:“侯爷有事不来也行,我也不想让我大伯他们跟侯爷牵扯太深,他们太烦了,但侯爷要是有空也愿意的话,可以晚上来赴宴。”
“中午是家宴,晚上倒是不用跟他们一起吃饭。”
“我现在问家里要了小厨房,侯爷要是愿意来的话,可以直接在我们院子里吃,很方便,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当然,这一切还是都以侯爷的意愿为主。”
陆平章依旧背对着沈知意,但原本准备拒绝的话却因为沈知意的这番话变成了为什么。
“什么?”
沈知意没明白过来,什么为什么?
陆平章回头看她:“你不怕你大伯他们不高兴?”
沈知意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陆平章愣了一下,不过片刻又笑了起来。
她没想到陆平章的反应竟然是这个。
“不至于怕,虽然担心过,但其实也没什么。”沈知意笑着和陆平章说。
她并未说谎。
以她如今的情况,便是陆平章不来,只要那卷圣旨还在,就没人敢多加议论她什么。
何况她这次还有她娘的维护。
想到她娘,沈知意就很高兴,她的眼睛都不自觉弯了起来,很自豪很骄傲地说道:“我娘说了,侯爷事务繁忙,一切都该以侯爷的事情为主,我只是自己想请侯爷来家里吃饭。”
这次她回答起陆平章的那句为什么。
“我想好好感谢下侯爷。”
“我不知道如何感谢,只能请侯爷去家里吃饭,我会做一些菜,到时候可以做给侯爷吃。”
陆平章这屋子的占据极大,视野和光线也是府中最好的。
窗外的光笼罩在沈知意的身上,让她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一样。
陆平章看着她。
她笑得是如此的开心,灿烂,夺目,耀眼,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拥有一样。
陆平章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沈知意的时候。
沈知意一直以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陆家,是在她跟陆砚辞的相看宴上。
其实不然。
早在他们相看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她了。
他十三岁上战场,因在战场表现出色而被封为百户,自此便鲜少回家。
一年也只得一个长假回家探望祖父和舅父他们,以及上山祭拜母亲。
他见沈知意的那天,正是他从山上祭拜母亲回来的时候。
他不想回家,不想看到陆昌盛他们,更不想跟他们去演什么阖家和睦的戏码。
所以他随便找了棵树,就坐在树上喝酒。
天地辽阔,风也安静,陆平章一向享受这样的安静。
每次浴血杀敌打下胜仗之后,别人都会通宵达旦庆祝又打赢了一场,庆祝自己又活了下来。
可陆平章都会这样躺着去看天空,看雄鹰越过天际,感受着身侧吹拂过的风。
那天,他也是这样躺在树上,什么都不想,喝着酒闭着眼睛放空着。
直到一串犹如银铃般的清亮笑声打破了他周遭的安静。
陆平章在树上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粉衣少女拿着扑蝶的网子带着丫鬟们在下面扑蝶。
她的头上戴着山上野花编织的花环。
看多了杀戮和伪装,陆平章那时早就麻木了,那是他第一次见有人能笑得这么明媚天真。
如此的天真烂漫,就好像活在没有一点阴霾的蜜罐子里。
那时陆平章不知为何竟看得失了神。
直到少女远去,他才回过神嗤笑一声继续喝酒,却也没把这一遭相遇当一回事。
没想到两天之后,就在他准备再次赴战场之时,竟再次看到了她。
这次是在陆家。
他祖父说今日沈家的人要上门,让他无论如何都吃了饭见了人再走。
沈家是救了祖父的人家。
祖父为感激他们,想要结两家之好。
原本他是家中长子长孙,这亲事自然是要落到他头上,只是祖父不想让他不快,更不想拿亲事拘束他,这才给了陆砚辞。
陆平章其实对这些无所谓。
祖父要是真要他娶,他也不会说不。
只是看陆砚辞和陈氏对此不满又不敢说什么的样子,陆平章又觉得恶心他们下也挺好。
那天是沈知意第一次见他,却是他第二次见沈知意。
他看到一对年轻姿容都好的夫妇领着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来家里,和那次在山野间不同,这次被父母领着的女孩穿着规规矩矩的,人也变得害羞腼腆了许多。
无论是回答问题还是见人,脸颊都会不自觉变红。
他听见女孩在她父亲的引导下,低着头喊他:“平章哥哥。”
那时的陆平章竟生出一丝后悔。
要是早知道是这个女孩子,他或许会主动承担起这门亲事,不为别的,他只是觉得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不该被那对恶心的母子所沾染。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后悔药。
而那一瞬的念头又实在太浅太浅,浅到他之后奔赴战场就放下了这件事,这个人。
再后来,等他新一年的长假回家的时候,那个本来会腼腆喊他平章哥哥的女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开始害怕他,躲着他。
陆平章猜想这应该是陆砚辞和陈氏的功劳,但见女孩如此,虽然没把她归类到陈氏那边,却也懒得再搭理。
即便后来因为祖父的缘故,两人偶尔有所见面,女孩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怕他躲着他,但他们也再也没好好说过一回话。
他更是再没听她喊过他一声平章哥哥。
这些陈年往事,陆平章本来以为他早就忘了,没想到如今想起,竟还是这么记忆犹新。
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个少女,早已不是那个小时候不知疾苦的明媚女孩。
她也经历了许多不好的。
不管是她家里,还是她自己。
但她好像依旧没有被生活击倒,在这俗世中变得麻木,她依然灿烂,依然爱笑。
虽然会流泪,但也依旧对以后有所期盼。
这一刻,陆平章竟第一次生出想好好了解她的念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家里才会养成沈知意这样的性子,想看看她生活的地方。
他没直接同意,但也没拒绝:“到时候再说吧。”
对于这个答案,沈知意不算意外。
她也没强求。
正欲说好告辞,却听陆平章又开口了:“留下吃饭吧,别让燕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