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本来还担心夫人此次出门,是要闹出个什么动静来的。
所以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发生个什么事。
但从宛平城出发到归元寺的这条路上,一路风平浪静,什么动静都没有,夫人也始终坐在马车里没有说什么。
他不由又猜测,是不是少爷判断失误?
或许夫人根本没有想做什么,她真的只是单纯来归元寺上香祈福的。
怀揣着这么一个念头,一行人在一个时辰后抵达了城外的归元寺。
归元寺是宛平和京城之间的一处寺庙,距离哪边都不算近,但也都不算远。
归元寺香火鼎盛,尤其是初一、十五这种日子,多的是百姓来这求神拜佛,祈祷佛祖菩萨保佑的。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这种进香的好日子,归元寺内人便不算多。
马车停下之后,春冬扶着陈氏从马车走下,广安交待一番之后,便跟着主仆俩进去上香。
按照陆砚辞的吩咐,寸步不离。
今日寺庙人不多,就显得有些清净,随处可见的也只是寺庙中的一些僧侣,看到他们就纷纷停下步子,向他们以合十礼默声问好。
春冬见广安始终跟在她们身后,不由担心今日之事办不成。
她扶着陈氏的胳膊,偷看她,欲言又止。
“别东看西看,稳妥点。”陈氏没等春冬开口,便低声跟春冬说道。
春冬立刻收敛了目光,不敢再多看了。
他们先去了大雄宝殿。
春冬去交了香油钱,陈氏拿着广安递给她的香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认真祈福。
她从前不信神佛。
即便屋内设佛堂,即便每日求神拜佛,祈祷砚辞官运亨通,祈祷神佛让陆平章早日暴毙而亡,但她心里其实觉得这世间之事,能靠得只有自己,神佛是无用的。
若神佛有用,这世上的人只一味地求神拜佛不就好了?
何必费尽心思去争那些想要的东西?
陈氏在家里并不受宠,夹在中间的女儿难免是不讨好的,不如长姐是父母第一个期盼的孩子,满是爱怜,也不如底下的妹妹们能撒娇卖乖哄父母高兴。
好东西都是给姐姐妹妹们的。
如果她不是靠自己,那她当初就不会被姑姑选中来陆家陪她,也不会跟陆昌盛搭上关系,之后更加没法扳倒林氏成为陆昌盛的妻子,成为陆家的正头娘子……
她现在依然这样觉得,神佛不如自己管用。
可这世上,有些事可以靠自己,有些事若到一定程度时,却只能通过外因,通过求神拜佛来慰藉自己的心理。
陈氏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心理。
陆娩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药石无医,这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当个废人了。
这种时候除了求神拜佛,她还能做什么?
她什么都做不了。
陈氏闭着眼睛高举香火,念念有词。
广安站在她身后。
虽然声音很轻,但广安就站在她身后,自然是听得见的。
看夫人为三小姐祈祷。
广安想到三小姐如今的情况,也不由红了眼睛。
他刚刚虽然没能见到三小姐,但也问了下人关于三小姐如今的情况。
下人支支吾吾说得不算清楚,但广安也能看出来三小姐的情况很不好。
他跟着少爷一起长大,也算是看着三小姐长大的。
如今三小姐变成现在这样,广安自然也不忍心。
他亦闭上眼睛,恭眉顺眼,以虔诚的姿态向佛祖祈求,希望三小姐能好起来。
陈氏祈福完,看到广安也在念念有词祈福,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她没说话,由春冬扶着她起来。
广安听到动静,也立刻睁开了眼睛。
“夫人,您好了?”他问陈氏。
陈氏这会对他态度好了一些:“嗯,你在为阿娩祈福?”
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三小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如今这样……”广安下意识说出口,春冬看了眼陈氏的脸色,忙制止一声。
广安反应过来,也变了脸色要跟陈氏认罪。
“夫人,属下……”他下意识想跪下给陈氏赔罪。
陈氏制止了一声:“起来吧,佛祖面前,别跪来跪去。”
广安还有些惴惴,但也不敢忤逆陈氏,只能重新站起来。
春冬适时跟他说道:“跟佛祖祈福完要交香油钱,广安,你去功德箱捐点钱,也算是给三小姐祈福了。”
广安不懂这些。
但听春冬这么说,自然是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功德箱也不远,他也不用担心夫人她们会离开他的视野,广安解着荷包去捐钱。
春冬便趁机把刚刚打听到的事情都和陈氏说了:“杭夫人在静室抄经。”
陈氏点点头,没说什么。
等广安过来,主仆俩又什么话都没说了。
“夫人打算去静室抄经书为三小姐祈福,你让跟着我们的人也都进来吧,今天午膳就在寺庙吃了。”
这种事,广安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在要去外面吩咐的时候,广安又有些犹豫起来。
“怎么?怕我在这闹出什么动静?还是怕我带着春冬背着你们离开?”陈氏看着广安的表情又冷了下来。
广安脸色一变,刚要解释,陈氏又撇开脸不耐烦道:“行了,春冬,你找个小沙弥出去一趟,我们先去静室。”
陈氏说完率先往外走。
春冬指了指广安,也立刻跟着出去了。
广安脸色涨红,面露尴尬,觉得自己这活简直是太难了。
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了夫人。
但少爷有言在先,他也的确担心夫人闹出什么,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跟着两人往前走。
直到到归元寺的静室。
这是专门给来礼佛的人抄写经书的地方,一般都是女眷会在里面抄写。
这次倒是不用陈氏再说什么,广安就立刻表示道:“夫人和春冬姑姑进去吧,属下在外面守着。”
陈氏自然不会理会他,却也没叫春冬跟着她进去。
“你也在外面待着吧,省得有人以为我们要背着他做什么。”陈氏横眉冷对,说话说得不是鼻子不是眼的。
广安一脸尴尬,羞愧地低下了头。
春冬倒是没说什么,只点头应是,她替陈氏推开门,看着陈氏进去,之后便跟广安一起守在外面,也没少给广安白眼。
广安被看得,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要不是为了少爷,他是绝对不可能接这个活的!广安在心里唉声叹气,只盼着少爷以后别再给他找这样的活了,他宁可去喂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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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外间是休息静坐的地方,里面则是抄写经书的地方,陈氏进去的时候,看到有两名女婢坐在外面。
陈氏眼尖。
看她们样子就猜出她们不是普通侍女,即便没看到她们随身佩戴什么刀剑,但只看她们望着人时的眼神,应该也是有些练家子在身上的。
这会武功的侍女,哪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陈氏心里更加肯定杭夫人此时就在里面。
大约是提前被告知过,两名女婢虽然在陈氏进来后就一直看着她,但也没做出什么阻挠她进去的举动,只眼睛一直跟随着她,没有移开。
陈氏也没说话,径直通过那层层帷幔去了里间。
里间静堂只有一抄写经书的素衣妇人。
若非陈氏从前见过杭夫人几回,只怕如今都要认不出她了。
从前去哪都穿红戴金的贵妇人,如今却一身素服,寡淡至极。她没有理会进来的人,依旧在低着头抄写保平安的经书。
直到——
陈氏跪在了杭夫人的身边。
先前专注抄写经书的杭夫人,听到这个动静,才分出一些眼神到旁边。
在看清跪在身边的妇人是谁的时候,杭夫人挑眉:“是你?”
都是宛平夫人圈的,从前又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杭夫人自然认得陈氏。
只是她一向看不上陈氏这种继室之流,尤其还是像陈氏这种大着肚子进门,还跟陆昌盛是所谓的表哥表妹,在原配夫人死后就勾搭到一起的。
所以即便从前在宴席上碰到过几次,陈氏也没少给她卖好,但杭夫人从来没给陈氏有过什么好脸色。
不知道她跪在自己身边做什么,杭夫人也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她冷冷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抄写起经书,也没有询问她要做什么。
“抄写平安经就真能庇护令公子平安吗?”陈氏忽然说。
杭夫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沉着脸看向陈氏:“你好大的胆子,真当你是陆家人,我就不敢动你?”
杭夫人这番话一落,外面两名女婢听到动静就过来了。
两名女婢看了看里面的情况,拧着眉问:“夫人,怎么了?”
杭夫人没有回话,但也没让她们退下。
她冷冷看着陈氏。
若是从前,陈氏自然是不敢这样跟她说话的。
谁都知道这位杭夫人出身厉家,背靠当兵部尚书的兄长,是个极为不好说话的人。
但如今——
陈氏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她抬起头,正面直视杭夫人:“夫人不必担心,我现在虽然还是陆家人,但早被他们赶出家门了,就算夫人真对我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
杭夫人看着陈氏。
她近来虽然早不过问外面的事,但前些时日也的确有所耳闻,说这陈氏和她那个女儿先是莫名其妙被送去了庄子,之后虽然回到城中,但也没回侯府,而是搬到府外单住去了。
外面对此议论纷纷,杭家也有不少人讨论此事。
只是她没这个闲心去理会别人的事,自然也没叫人多打听一番。
此时听陈氏这般说,杭夫人猜到陈氏应该是有事相求,她看着陈氏沉默片刻,忽然挥手让两名女婢先行退下。
等她们走后,杭夫人也没叫她起来,只淡垂着眼眸看着陈氏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陈氏问她:“夫人不恨沈氏那个小贱人吗?”
杭夫人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几乎是立刻就难看了几分。
她岂会不恨?
若不是沈知意,她的天儿又岂会被流放?丈夫和兄长顾念信义侯,怕他责怪,不肯为她从中周旋。
天儿虽然不至于在流放途中受到什么鞭笞的责罚,但他向来养尊处优,岂能容得了这样的苦?
杭夫人前几日才收到儿子的来信。
信中都是天儿的诉苦和抱怨,满纸都是要回来的话。
她去求丈夫,去求哥哥,可他们都不肯理会她。
她跟丈夫争吵。
从前丈夫会看在兄长的面子上让着她,如今却直接连理都不理她,只让她安分一些,别再惹事。
杭夫人怎么会不恨?
她恨得要死!
但杭夫人不是蠢笨之人,再恨也不至于当着外人的面说什么,何况还是这个她一向都看不上的陈氏。
“我恨不恨,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你还是她的婆母呢,怎么,那个小贱人给你找罪受了?”杭夫人看着她冷嘲道。
陈氏苦笑:“说什么婆母,夫人就不要寒碜我了,我也不瞒夫人,自那小贱人进了门后,我就再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杭夫人没有理会陈氏的怨言载道。
她跟陈氏又非什么闺中姐妹,又岂会替她打抱不平?
何况这件事真要说起来,也是他们陆家自己做事做得不够干净,既不想要沈氏这门亲事,又不想损了自家的脸面,做出那样的事也不怪别人想报复他们。
现在那小贱人攀上高枝,自然不会叫他们好受。
陈氏显然也看出来了。
她没有继续抱怨,而是说:“夫人可知道我和女儿为何会被赶出来?”
杭夫人满不在乎说道:“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有些不耐烦了。
陈氏说:“我跟夫人都是做娘的人,有些事,只有我们这些当娘的人才能懂。”
这句话倒是戳中杭夫人的心了,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她这阵子对这句话可谓是了悟至深。
天儿出事,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她,其余人根本不关心,还让她也想开点。
陈氏忽然带着哭腔说道:“我女儿被那个小贱人害得,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杭夫人听到这话,看向陈氏。
陈氏的女儿,杭夫人倒是知道的,陆家的三小姐,长得明艳漂亮,还善一手骑射功夫。
杭夫人虽然看不上陈氏,但对陆娩的观感倒是不错。
之前还动过心思,想把陆娩许配给她的天儿,只是还未来得及实施,天儿就出事了。
“你女儿怎么了?”杭夫人问陈氏。
陈氏哭着把陆娩的遭遇跟杭夫人说了。
她巧舌如簧,一张巧嘴把她们母女弄成受害者的位置,把沈知意和陆平章变成夺人命的修罗鬼刹。
“我的娩儿纵使有错,那也是为母心切。”
“那沈氏自从进门之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说,还整日挑衅我们,娩儿一向心疼我,岂会能忍受那沈氏这样对我?”
“她那日只是着了魔,想吓一吓那沈氏,可陆平章跟她……竟直接当着满府众人的面,把我娩儿弄成了残废!”陈氏说到此处,悲从心来,是真的痛恨交加。
“现在我的娩儿只能躺在床上,以后也是个废人了。”
陈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杭夫人沉默不语,但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她又想到那日陆平章和沈知意当着满大街的人,戏耍天儿的事了。
她沉着脸,手里的毛笔早已经放到桌上去了,过了会,她忽然问:“你找上我,是想做什么?”
陈氏也没隐瞒。
她知道杭夫人的性子,直接跟杭夫人说起自己的来意。
陈氏抹了下脸上的眼泪,压着声音跟杭夫人说:“明日京城谭家要举办宴会,到时候那个小贱人也会过去。”
“那小贱人在外一向谨慎,若是寻常人家,只怕她不会放松警惕,但那谭家是林慈月的婆母家,她们俩的感情一向要好,那小贱人也就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放松警惕。”
陈氏说完之后,忽然向杭夫人呈上去一白瓷药瓶。
“这是高浓度的合欢药,只要服用这个药物,再烈性的女子也无法抵抗,片刻便会失去神智,明日谭家这么多宾客,只要沈知意服用这个药物,定会丢尽颜面。”
“到时候陆平章也会沦为笑柄!”
似乎已经看到那样的场景,陈氏阴沉的眼睛都迸发出了亮光。
直到想到杭夫人还在身前没有说话,陈氏这才收敛了一些,继续说道:“我人微言轻,实在够不上谭家,要不然也不至于找上夫人,劳累夫人出手。”
杭夫人冷眼看着她。
她打心里看不上陈氏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伎俩。
“你当初不会就是靠这一招,勾搭陆昌盛的吧?”杭夫人直言不讳,完全不管这样说会不会让陈氏损失颜面。
陈氏果然被她说得脸色一白。
“夫人,我……”
她张口想为自己辩解,但杭夫人显然懒得听她说这些。
“行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用跟我来说。”杭夫人边说边从她手里拿过那个白瓷瓶,“你这点伎俩我也看不上。”
“不过这下作伎俩用来对付那个小贱人,正好。”
陈氏松了口气。
她现在只想对付沈知意,至于要付出什么,要被旁人如何羞辱,她都不在意。
“夫人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使唤我。”她跟杭夫人表忠心,也是想傍上这层关系。
但杭夫人岂会看得上她?
今次接受陈氏的提议,不是因为她想跟陈氏合作,只是她真的很想教训沈知意一顿,为天儿报仇。
而陈氏这个提议,正好中她下怀罢了。
“不必,你可以走了。”杭夫人收起白瓷瓶,重新提起毛笔抄写经书,没有再理会陈氏。
陈氏也看出杭夫人不待见她。
不敢惹恼她,陈氏只能低着头轻声应是。
之后她起来简单收拾一番就先行离开了这边。
门口广安和春冬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回头看。
春冬先观察她的模样,没多问,走过去扶住陈氏。
广安倒是略带惊讶地问了一句:“夫人这么快就好了?”
陈氏没说话。
春冬瞥了广安一眼,让他别说话。
广安这会也注意到了夫人通红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以为夫人是抄写经书的时候想到三小姐又哭了,广安自然不敢再多问一句,老老实实跟在两人身后。
等离开静室,去往早已准备好的禅房休息。
春冬关上门后就立刻看向陈氏,她张口想说话,又怕守在外面的广安听到,只能忍着等到进去后才问。
“夫人,成功了吗?”
陈氏点点头。
春冬心下一喜,又忍不住问:“可那杭夫人真的会帮我们吗?”
陈氏这会早已冷静下来,闻言也只是淡淡说道:“她不是帮我们,她是为自己。”
“她对沈知意和陆平章的恨,不比我少。”
这也是她为什么找上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