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远最后还是知道了王氏之前做的那些事情。
儿女都不肯隐瞒,阮氏最后自然也没能瞒住,只能由着女儿跟丈夫把之前发生的事都说了。
彼时他们都已经回到主屋里面。
婢女们也都被佩兰领着上了茶水后就都去外面伺候着了,没打搅屋内的主子们说话。
等女儿说完,阮氏看丈夫脸涨红着,身体都气得在克制不住地发抖了,顾不上女儿他们都还在,阮氏主动握住沈平远的手和他说:“都已经过去了,我也没受到伤害,朝朝一早察觉到不妥就没叫我去。”
话虽如此。
沈平远看向阮氏时,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你们都受苦了。”沈平远哑着声音和阮氏说道,又看向前面的一双儿女。
沈知意和沈佑听闻此话,也不由红了眼眶。
沈知意坐在陆平章身边。
看到父亲殷红不已的眼眶,心里也有些后悔叫父亲知道这些事,但沈知意还是看着沈平远哑声说道:“爹,娘说的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我刚才说这个,也不是想让您为我们出头,我就是不想您总觉得大伯父他们是好人,他们……一点都不好。”
“祖母和大伯母欺负我们,大伯父明明知道也总是徇私包庇,总想着草草了事。”
大伯父虽然从未主动做过什么。
沈知意曾经对他也有过几分孺慕之情,在祖母和大伯母的映衬下,大伯父对他们其实还算不错,何况之前他还为父亲的事奔走过,沈知意曾经对他心中是有感激的。
但这种感情早在那一年年无休止的徇私下了没了。
她希望父亲也能认清,不要被人哄骗了去。
沈平远沉声说道:“爹知道。”
他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会后忽然开口:“我也有件事,要同你们说。”
沈平远说完后,眼睛忽然看向陆平章。
先前他们一家人说话的时候,陆平章并未置一词,只安安静静地陪着沈知意坐着。
若不是他本身气势就无法让人轻易忽视,恐怕大家都要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他了。
“什么事?”
沈知意主动询问。
倒是没有察觉父亲是在看平章。
不过恐怕她即便察觉了,也不会猜到父亲要说什么。
陆平章却是看见了的,心里也已猜到他要说什么。
他依旧未曾说话,只静静与沈平远对视片刻,而后握着沈知意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她稍安勿躁,也是怕她待会听到岳丈说的话生气,提前握住,免得她稳不住。
沈平远严肃出声:“当日在蜀地救我出来的并不是大哥,而是平章。”
他说完后,先对着陆平章哑声说道,“平章,此事我在路上听丁原说起时才知道,这些年一直没好好感激过你,我真是……”他觉得自己真是糊涂至极也昏聩至极。
被人冤枉也不知道,被自己的亲大哥背叛也不知道。
若非丁原当时酒醉说起,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日救他出牢狱的人并不是他的大哥,而是平章。
怪不得当时送他出牢狱的那几个狱卒,突然对他那么客气。
当时他未细想,还以为是大哥在背后出力为他请动了谁,哪里想到原来是平章的缘故。
“岳父客气。”
陆平章依旧态度淡然温和:“您当初在山上救下祖父,让祖父能安然无恙下山,我救您本也是应该做的事。”
“祖父当时若还在,知晓此事,也肯定会叫我出面。”
他事先从未说过这件事。
即便后来跟朝朝在一起,也未提起过,让朝朝感激他。
当时他在辽东镇听说了沈平远出事,便派了丁原出面去蜀地游走了一番,他并未让丁原直接接触沈平远,也是不想有太多的牵扯。
当时他跟沈家其实没什么关系。
沈平远虽然救过祖父,但祖父也早已以亲事应允了沈家,算起来,他并不欠沈家。
何况当时祖父已经故去。
但陆平章最后还是选择让丁原出面。
那时留下的机缘,没想到之后他不仅娶了沈平远的女儿,竟然还爱上了朝朝。
陆平章之前没说过这件事,后来也没打算说过。
但陆平章也没想到,当日他救沈平远一事竟被沈鸿仁给冒领了。
更没想到沈鸿仁竟完全不顾兄弟之情,私下贪了朝朝他们那么一大笔钱财不说,竟还隐瞒下来了真正的幕后凶手,就这么让自己的亲兄弟背负这样的骂名,还因此找了靠山入了都察院,从一名微不足道的地方官成为了一名京官。
这还是不久前,丁原给他写信时说起的。
丁原跟沈平远喝酒的时候,话多了一些,没瞒住当年的事,沈平远听闻后自然觉得奇怪,跟丁原仔细打听一番之后,才发现当年蜀地之事竟不是他大哥做的,而是信义侯做的。
沈平远当然不敢相信。
丁原也没想到沈鸿仁胆子这么大,还敢冒领他们侯爷的功劳,当晚便气得给陆平章快马加鞭送了信。
陆平章前不久收到后才知道此事后面还有这样的缘故。
他不说不提,不代表其他人就可以冒领。
之后他便着人去仔细打探了一番,没想到这背后果然还有其他缘故,顺藤摸瓜挖出了当年蜀地盐井的真相。
这事,他暂时还没跟朝朝他们说过,只写信跟沈平远说了个大概,好让他心里有数。
至于其他,陆平章并不打算主动插手,而是打算看他岳父准备怎么做。
“爹,你说什么呢?”
沈知意先回过神,边说边看向身侧的陆平章。
与他四目相触,沈知意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已经幡然醒悟。
呼吸在一瞬间收紧。
渐渐地,沈知意一点点沉下脸。
她果然如陆平章想的那样,气得不行,当即就气得要站起来,像是要去沈府跟沈鸿仁算账一样,问问他行事怎么能这么恶心!
冒领功劳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人没少因为这件事感激沈鸿仁。
当时大伯父把父亲带回家后,没少在他们面前提他找了多少关系,受了多少冷眼,又花了多少钱才叫父亲得以出狱。
以至于有一阵大伯母还有沈宝扇她们整日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拿捏他们,她也被母亲劝导着要忍耐,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这都是因为他们感激大伯父为他们游走,救下父亲。
所以母亲要她忍耐,她可以忍。
可这竟然都是假的。
当初根本不是大伯父救下父亲,而是平章。
被活活欺骗了这么久,这让沈知意怎么能忍?
但手被陆平章握在掌心之中,陆平章拉着她重新回到位置上坐好,她自然起不来。
“先听岳父说话。”陆平章低声安慰沈知意。
沈知意一听这话,霎时红了眼眶,又询问起陆平章:“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的嗓子里就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一样,声音又涩又哑。
陆平章抿唇:“我之前也没想到沈鸿仁敢冒领这事。”
“当时我在辽东镇,不想日后折腾,索性就没叫丁原跟岳父说明缘故,想着岳父能平安回去就好。”
沈平远接话道:“是我没调查清楚,我那会要是多费些心思,也不会叫大哥冒领了这功劳。”
可他那会浑浑噩噩,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他也不可能想得到自己的大哥会是这样一个人。
阮氏没说话,枯坐在椅子上,显然也被这个消息给震到了。
“爹,您打算怎么做?”沈知意平静下来后,问沈平远。
沈平远沉默,没有立刻说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甚至都还没说大哥知道他是被人污蔑的,还跟人合伙瞒下此事给自己找青云路。
只说起这事,都已经惹得朝朝如此震怒了。
若把全部缘由都说出来,那一切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他也不敢想朝朝该有多生气多伤心。
还有蕙娘……
他在犹豫间,阮氏忽然开口说话了:“就这样吧。”
沈平远扭头看向妻子,神情微怔。
阮氏迎着他的目光,再次握住他的手。
夫妻多年,她当然知道丈夫内心的柔软和重情义。
即便知道自己的大哥做出那样的事,他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快刀斩乱麻,真的不管不顾断了那边的关系。
那人终究是他大哥,何况那边还有他的母亲。
就算不顾念沈鸿仁,他也不可能真的不顾念他的母亲。
所以就这样吧。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去计较也没什么用了,就这样吧。”
沈知意听闻这话,下意识皱起眉,张口想说话时却又突然顿住,沉默下来。
是啊。
就算去找沈鸿仁,然后呢?
他就算承认了,又能如何?
只是沈知意心中终究憋屈,却也知晓这事之中最为难的就是父亲。
沈知意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陆平章像是能感觉出她的难受,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些。
沈知意回头看他。
接触到他关心的注视,沈知意终究还是一点点放平了自己的心情,没再继续耿耿于怀。
算了。
至少这事让父亲看清了大伯父,以后他也不会再因为惦念旧情对他们心软了。
这样想着,沈知意最后也没再插嘴说什么。
唯有沈平远依旧心怀愧疚,握着阮氏的手迟迟不知道说什么。
阮氏和他夫妻多年,自然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说道:“先吃饭吧,你已经很久没吃过家里做的饭了。”
一句话就惹得沈平远再次红了眼眶。
“好。”
他哽咽道:“先吃饭。”
这事暂且先这么过去了,陆平章也没说什么。
等吃完午膳,沈平远便也没再继续跟他们隐瞒马车里的事。
这事阮氏和沈佑并不清楚,先前也未有丝毫察觉,沈知意即便知晓马车里头有人,却也不知道那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人。
唯有陆平章早已知悉,却也没插嘴。
“我带回来两个人,待会得由夫人寻个僻静偏远些的院子安置他们,不过不必找人过去伺候,他们的一日三餐都会由沈元亲自照顾,平时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不用担心,只是别叫府里的下人知道这事,免得传出去什么风声。”
阮氏对于丈夫的善心早已了然。
从前丈夫就没少带人回家,寻差事安置他们。
听他这样说,阮氏也没有丝毫反对,只是不解丈夫这次为何这么郑重:“他们是什么身份,竟叫你这样大的阵仗?”
沈平远未直接言明,只迟疑说道:“他们的身份……有些特殊。”
沈平远说完后看向陆平章,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陆平章接到眼神放下茶盅。
他倒是没隐瞒,直接开口阐明了这两人的身份:“岳父带回家的是浡泥国的大王子,如果我猜的没错,他本应该是现在浡泥国的国王。”
“什么浡泥国,什么大王子?”沈知意直接懵了。
她都如此,阮氏就更是如此了。
倒是沈佑想到什么,忽然插话道:“夫子在课堂上好像跟我们说过这个浡泥国,说它位处苏、苏……”
那名字有些绕口,沈佑一时想不起来,拧着眉憋了半天也没能吐出来完整的名字。
陆平章替他补充完:“苏门答腊岛。”
“对!”
沈佑眼睛一亮:“是那!夫子说那虽然是个小国,但盛产海盐和香料,十分富有。”
“姐夫,我说的对不对?”
沈佑不懂那些政治斗争,只是一味地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像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学生,沈佑说完后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陆平章,一副求夸模样。
陆平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点了点头。
“佑儿,我们要聊些事情,你先回去。”陆平章跟沈佑说。
之后的事不适合他听。
倒不是怕沈佑说出去,只是他毕竟还小,没必要接触这些事。
沈佑早已懂事,虽然今天像个小孩,但毕竟早熟,他能看出这事的严峻,虽然心里也很想知道那个什么浡泥国的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很懂事的没有非要留下。
他乖巧地从椅子上下来,然后跟他们规规矩矩地施礼才离开。
沈平远提醒他:“佑儿,刚才的事别说出去。”
沈佑点头道:“知道了,爹。”
就算没人提醒,他也不会说的。
等沈佑走后,阮氏才开口:“平章,这事你也知道?”
想到丈夫是被谁带回家的,阮氏又了然。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这个什么浡泥国的王子牵扯到一起?”她重新转头问起丈夫。
阮氏只是一个妇人。
纵使比许多女子多读了一些书,但天下之大,她知道的终究也不多。
她知道丈夫这次是去海外,也知道她会路过许多国家,可她是真没想到,丈夫竟然会带一位外国王子来家里。
她连他们大梁那么多身份贵重的勋贵之中,也就只见过她这女婿一人,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家里竟会有一位外国王子入住。
阮氏自然震惊不已。
沈知意也一样感到吃惊。
她也没想到那马车里的人竟然会是这样的身份。
但想到刚才平章说的,沈知意忽然又蹙起眉。
她如今跟着平章的时间长了,又经常去京城,自然要比从前通晓一些权谋争斗。
平章刚才说这位父亲带回来的大王子本来应该是浡泥国这一任的国王,可他不仅没接任,还以这样的方式秘密跟父亲来了大梁,到了她家。
只怕这其中早有变故。
沈知意忽然心生担忧起来,她怕这什么国的王子会给他们家带来灾难。
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能团聚,生活也才好起来,她可不想再出现任何变故。
陆平章看出她的担忧,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沈知意感受到陆平章的安慰,心忽然又定下了一些。
是了,还有平章。
既然平章知道,就不会让他们有事。
沈知意十分信任他。
她突然就不再感到不安。
“你别担心。”沈平远同样在安慰阮氏。
他跟阮氏解释道:“我是在回程路上碰到他们的,当时他们躺在湖面上,我开始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便让沈元把他们救到了船上。”
“是后来从他们口中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遭遇。”
“正好当时我们已经快靠近漳州,他们听说我要回宛平,就拜托我带他们一路。”
“开始我也有犹豫,怕有危险,正好当时丁原找到了我。”
“我和丁原商量一番之后,最后还是把他们给带上了。”
既然平章也清楚,阮氏心里的担忧倒是也减退了一些。
和女儿一样。
阮氏也很信任自己这位女婿。
沈平远同样信任地询问起陆平章:“平章,之后该怎么办?你有办法带他们进宫吗?”
陆平章点头。
“我之前已经和陛下说过此事,陛下知晓后也十分震怒。”
浡泥国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是大梁的藩属国。
浡泥国主动朝贡,而大梁向浡泥国进行册封,认可浡泥国的存在。
每年万寿节,浡泥国都会派人过来。
就在前不久,浡泥国还派人带来书信,表明了先浡泥国王去世和大王子遇害的消息,如今浡泥国由先浡泥国王的弟弟继位,希望能得到大梁天子的认可,为他加以册封,为他正名。
这道书信送到皇宫的时候,陆平章刚收到丁原的书信不久,进宫去找陛下说明此事。
也算是赶上。
陛下知晓此事,当然十分震怒,也已经跟陆平章通了口风,会为大王子正名,派人送他回浡泥国接任国王之位。
这属于要闻。
现在还没多少人知道。
但陆平章并未隐瞒。
他这样说完后,沈家三人果然都安心了不少。
阮氏也终于放下心来,表示道:“那我先派人去给他们安排院子。”
她还真没安排过这样身份的人,难免有些紧张。
阮氏揣着忐忑,说完就准备起来去安排他们的住处,沈知意提醒道:“娘,叫孟姑姑去安排吧,你去安排的话太引人注目了。”
阮氏听她这么一说,也显然想到了什么,忙道:“你说的是。”
“孟姑姑?”
沈平远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目露疑惑。
沈知意与他解释道:“是之前大伯母请来教宝扇规矩的那位姑姑,之前我替她救了她的侄女,之后孟姑姑便主动来了咱们这边,现在家里内院的大小事务都由孟姑姑在处理。”
沈平远听她这么一说,倒是也想起这位孟姑姑是谁了。
当初朝朝就一直十分艳羡宝扇有这样一位姑姑,他那时也为她寻觅很久,想替她找个与孟姑姑差不多的教习姑姑。
只是还没成,家里就出事了。
之后他们日子过得紧巴,这事就这么耽搁了。
没想到这位孟姑姑竟然现在来了朝朝身边,沈平远惊叹之余,也跟着说道:“那就让她去安排吧。”
既然是朝朝提议的人,那必然可信,沈平远也没犹豫。
阮氏点头说好,出去遣人喊来佩兰,叫她去喊孟姑姑过来。
陆平章跟沈平远说:“岳父,我想见见那位。”
沈平远当然不会拒绝,点头表示:“等院子安排好,我就带你过去,他们也知道这一路多亏了你,很感激你,想亲自见你一面。”
陆平章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