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孵化基地的灯光比寝室暗些,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夹杂着窗外夜市的喧嚣传了进来。
林枫坐在转椅上,手机屏幕亮得刺眼——银行通知像一把利刃,将“14.7万元分批转出”几个字钉在了视网膜上。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袋里的旧打火机,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开学时烧吴世仁“卖惨话术本”剩下的,外壳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账单清了。
张野父亲的手术费,赵子轩母亲的住院押金,陈默奶奶的护工费,都像被抽干的水池,终于见底。
可他望着屏幕上逐渐淡去的到账提示,喉咙里像卡着一团棉花——不是轻松,而是一种钝痛的空虚。
“咔嗒”。
门被撞开的声音惊得他差点把手机摔了。
张野提着两瓶啤酒闯了进来,运动裤膝盖上沾着灰,额角还挂着汗,显然是从医院直奔过来的。
他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折叠椅上,瓶盖在桌角磕出清脆的响声,仰头灌了半瓶,喉结上下滚动时,脖颈处还留着军训晒出的分界线。
“我爸今天说,‘儿,威风’。”张野突然开口,啤酒沫顺着嘴角流到了领口,“他举着吊瓶跟护士炫耀,说儿子拍的视频上了本地新闻。可护士跟我说,他为了在镜头前走得稳当,这半个月每天在走廊扶着栏杆练走路,腿肚子抽筋得半夜喊疼。”他猛地捏扁易拉罐,铝片发出刺啦的声响,“我们拍他擦我手的样子,拍他吃我带的酱牛肉,可他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时候——”他突然哽咽住,仰头盯着天花板,喉结动了动,“我们是不是……也成了逼他表演的人?”
林枫的手指在打火机上停住了。
他想起视频里张叔的手,布满针孔的手背覆在张野掌心,镜头推近时,老人眼角的皱纹被灯光拉成了蛛网。
当时他们觉得这是“真实的力量”,现在才惊觉,所谓真实,不过是他们挑好的角度。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赵子轩的直播链接。
林枫鬼使神差点开,画面里的寝室亮着暖黄的串灯,赵子轩举着手机笑着说:“家人们看这个!我妈昨天收到新棉袄,非让我拍她试穿——”镜头转向床头贴的照片,阿姨穿着枣红棉袄,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了花,背景里能看见医院走廊的绿墙。
弹幕刷得飞快:“泪目”“这才是真兄弟”。
直播突然黑屏。
林枫再打视频过去时,接通的是赵子轩压抑的喘息声。
“我操他妈的。”对方的声音带着哭腔,“直播一关我妈就打电话,说楼下王婶儿夸她‘儿子上电视了,比明星还体面’。她不知道那视频里的每一秒,都是我求着护工把她从病床上扶起来拍的;她不知道那些‘泪目’的弹幕,是我们熬夜写了二十版文案才换来的。”手机里传来重物摔在地上的闷响,“我刚才摔了手机,你说我们没出卖灵魂,可我妈现在逢人就说我是‘大网红’,她以为我在拍电视剧,不是拍她咳血的样子!”
林枫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第一次去医院时,赵阿姨蜷在病床上,看见儿子就忙着掖被角,说“别拍我没梳头的样子”。
他们当时只觉得老人可爱,现在才懂,那是被反复训练出的“上镜自觉”。
电脑突然弹出邮件提示。
陈默的账号发来《真实挑战》最终版链接,标题改成了《我不是道具》。
林枫点开,视频里没有之前用的催泪背景音乐,只有手办店老板把限量款递过来时的原声:“小同志,这手办你攒了三年饭钱吧?”陈默的声音带着点结巴:“不……不是攒,是兼职修电脑赚的。”老板愣了一下,笑着说:“行,就冲这股子轴劲儿,算我送你的。”弹幕刷得飞快:“原来他真的不是卖惨”。
陈默的置顶评论安静地躺着:“谢谢你们看到我,而不是‘那个攒三年饭钱的宅男’。”
林枫盯着那条评论,突然想起陈默第一次拍vlog时,举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
他们教他“要突出穷学生的艰辛”,现在他才明白,陈默删掉的不只是背景音乐,是所有被定义好的“人设切片”。
可就算这样,评论区还是有人问:“所以你现在有几个手办?” “修电脑一个月赚多少?”真实,终究还是成了新的标签。
深夜十一点,林枫抱着笔记本走到老陈的法律援助站。
旧木桌上落了层薄灰,他用袖子抹出块空地,新建文档时,鼠标光标在空白页上跳动得让人心慌。
他打下标题《我们不是案例》,刚敲下“当善意被……”,手机在掌心震动。
秦莉的消息弹了出来:“平台数据组分析,你们的‘家人线’完播率最高。建议下周拍‘父母感谢儿子’特辑,打光用暖黄,背景布置成家庭厨房——”后面跟着一长串分镜脚本,连“母亲抹眼泪的动作要慢三拍”都标得清清楚楚。
林枫的指节抵着额头。
他想起吴世仁被赶走那天,对方冷笑说“你们迟早得学我”;想起他们当初发誓“要做不一样的内容”;想起现在,平台递来的“治愈系顶流”标签,和吴世仁的“卖惨模板”,不过是换了个打光师。
他删掉所有消息,合上电脑时,屏幕蓝光在脸上割出一道阴影。
窗外的夜市收摊了,路灯把银杏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摊开的手掌。
他摸出打火机,对着空气虚按两下,“咔嗒”声在空屋里格外清晰——这次,没有火燃起来。
手机在此时震动。
校园论坛的未读消息提示跳了出来,标题被截断了一半,但“青州大学惊现‘假404’”几个字刺得他眯起眼。
他没有点开,只是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消息提示,像在看某种预兆。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掀起桌上的文档页。
《我们不是案例》那页纸哗啦啦响,最后停在半空中,像一面没来得及升起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