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复健室飘着淡淡的碘伏味,张野半蹲着,掌心虚虚托住患者的腰。
“慢慢来,膝盖别超过脚尖。”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麻雀。
患者是位六十来岁的阿姨,术后恢复两个月,深蹲时右腿总使不上力。
“张野!”主管王姐的高跟鞋声从门口传来,“我说过多少回?”她拿着剪贴板戳向两人,“辅助动作要像捧豆腐——你这手压得这么实,患者怎么找发力感?”
张野后颈的汗毛竖起来。
他想起昨晚给林枫打电话时,对方说“野哥你现在说话都像被按了慢放”。
可此刻他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垂眼盯着自己的手背——指节泛着青白,是常年接触冷敷贴的痕迹,虎口处还留着上周帮患者调整轮椅时蹭的红印。
“王姐,李阿姨说这样有安全感。”他喉咙发紧。
“安全感?”王姐冷笑,“上个月刘大爷投诉你手法重,上上个月张奶奶说你像在搬麻袋——你这样下去,迟早被投诉到人事部!”
复健室突然安静了。
理疗床那边的护工小张偷偷看过来,跑步机上的大叔放慢了脚步。
张野能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下撞在肋骨上,像大二那年被校武协队长摔在垫子上时的闷响。
那时他总拍着胸脯说“我这双手能扛二百斤沙袋,也能给兄弟擦药”,可现在这双手,连解释的勇气都快扛不住了。
“知道了。”他低头扯下一次性手套,扔进医疗垃圾桶时故意放轻动作,塑料盖“咔嗒”一声,像某种碎裂的声响。
休息室的铁皮柜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张野摸出保温杯时,手机在裤袋里震得发烫。
解锁屏保是四人在军训时的合照——陈默黑着脸扶眼镜,赵子轩搂着他肩膀比耶,林枫举着被顺拐踩坏的军训鞋作势要砸。
他拇指划过屏幕,“404信号站”的推送跳出来:“今天护膝磨破了,像极了大三军训那次。”
他手指顿住。
大三军训拉练,他为了帮赵子轩背装满土味情话手册的书包,护膝蹭着山路石头磨出个洞。
当时林枫骂他“脑子被情话腌入味了”,陈默却默默用编程社的碎布给他缝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叮”的一声,他点下“收到”。
备注栏自动跳出:“来自康复中心的早安”。
张野盯着这行字,喉结动了动。
系统后台的打卡记录在眼前浮起——近一个月他每天准时打卡,备注不是“患者3床情绪稳定”就是“今日用了3包冷敷贴”,可此刻这条带着旧时光的推送,突然撕开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壳。
原来系统里记得的,是那个会为兄弟背书包、护膝破了还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张野,不是现在这个连解释都要斟酌用词的复健师。
“陈工,你那破信号站真有人用?”
午休时的格子间里,阿杰端着咖啡杯斜倚在陈默工位旁,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审视的光。
陈默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他刚给系统新增了“存在感曲线图”功能,淡蓝色的曲线在张野的用户页上像被风吹皱的湖水,近两周持续向下滑。
“有个用户,连续28天打卡。”他头也没抬,“备注全是工作排班表。”
“哈!”阿杰笑出了声,咖啡杯底磕在桌沿,“四个大男人搞个树洞玩,还挺有仪式感。用户画像怕不是四个中年失业男吧?”
陈默的手指停在键盘上。
他想起昨晚后台弹出的异常登录——张野的账号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点进了“回忆相册”,停留了七分二十八秒,最后退出时,系统自动保存了一张四人穿“404”定制t恤的合照。
照片里赵子轩的t恤沾着火锅油,是大二联谊会他摔进火锅时溅的,当时林枫举着手机笑到拍墙,张野却红着脸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阿杰哥,”陈默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你见过有人用打卡记录藏心事吗?”
阿杰被他的眼神惊到,下意识后退半步:“疯了吧你...”他嘀咕着转身,咖啡杯里的液体晃出几滴,落在陈默脚边的地板上,很快渗成浅褐色的小坑。
陈默转回屏幕,在张野的曲线图下方敲下一行私信:“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大学时帮林枫修电脑,主板重新通电那“滴”的一声。
夜色漫进复健室时,张野蹲在更衣柜前。
旧帆布包被他翻了出来,四件“404”定制t恤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件的火锅油渍还在,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暗褐的光。
他摸着衣料上洗得发白的“信号站”三个字,突然想起系统里的打卡记录——今天他鬼使神差地在备注栏写了“护膝破了,像大三”,而之前的三十七天,他写的都是“今日无异常”。
手机屏幕在包里亮起来,是陈默的私信:“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张野喉咙发紧。
他想起今早王姐的话,想起患者李阿姨偷偷塞给他的润喉糖,想起上周三值夜班时,有个老爷爷拉着他的手说“小伙子,你按得真舒服”。
可这些碎片拼起来,都不如系统里那条推送让他清楚——他在现实里越压抑,系统里的“另一个自己”就越鲜活。
那不是逃避,是他在无数个想吼“老子当年打擂台都没这么憋屈”的时刻,用最微弱的方式告诉兄弟:“我还活着,只是快被磨平了。”
第二天的复健课来得比往常快。
张野带着患者做平衡训练时,隔壁床的大叔突然尖叫着推搡治疗师——他术后神经敏感,理疗的疼痛让他失控了。
“小心!”张野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
他侧身挡住治疗师,左手扣住大叔的手腕轻轻下压,右掌虚按在对方后颈,像大二时在武协教新生卸力那样。
大叔的挣扎渐渐弱了,张野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自己掌心跳动,一下,两下,慢慢趋于平稳。
“张野!”王姐的声音像刺进耳膜的针,“你这是武术还是暴力?”
复健室的空气凝固了。
张野望着王姐颤抖的指尖,突然想起系统里那条“今日,我为自己打了架”的备注——他昨晚写好又删掉,现在却觉得这句话烫得慌。
他摘下工牌,金属扣环撞在锁骨上,有点疼。
“这是我答应过兄弟的事。”他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钢板上,“哪怕没人理解,我也得守住底线。”
转身时,他的护膝擦过理疗床沿,那个磨破的洞又裂大了些。
他摸出手机点开“404信号站”,第一次主动编辑备注:“今日,我为自己打了架。”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地一声,像锁开了。
林枫批改作业的红笔停在半空。
手机屏幕上,张野的备注跳出来,他盯着看了三秒,突然笑出了声。
他拉开抽屉,老吴前天寄来的包裹单还在——张野寄给陈默的包裹,留言栏写着“别让你的代码跪了”,字迹还是那么歪歪扭扭,像大二时他帮林枫抄笔记,把“微积分”写成“微积芬”。
电话接通时,张野的声音带着风响,像是站在楼道里。
“野哥,”林枫翻出小石头的微信聊天记录,那孩子总说“想学哥哥们的防身术”,“小石头想学点真本事,你愿不愿意来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然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点鼻音:“等我请个长假。”
小程序后台,张野的存在感曲线陡然上扬,像被风吹起的纸鸢。
系统自动生成提示:“用户‘张野’已重启。同步完成。下次登录时间:明天见。”
林枫合上作业本时,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他刚把手机放回桌面,铃声又响了起来——是老吴的号码。
“小林啊,”老吴的大嗓门从听筒里钻出来,“你那几个兄弟,又寄东西过来了...这次是个大麻袋,我搬得胳膊都酸了!”
林枫笑着摇头,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他知道,不管是什么,都一定带着那四个大男孩特有的温度——可能是陈默新写的代码手册,赵子轩新攒的土味情话集,或者...张野新缝好的护膝。
晚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作业纸哗哗响。
林枫伸手去按,却在纸页间看见一片梧桐叶,叶脉里夹着半张便签,是赵子轩的字迹:“明天,该说的话,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