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大学的梧桐道上,秋叶卷起又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知识发酵的醇厚气息。
林枫的脚步却踏碎了这份宁静,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即将崩裂的冰面上,沉重而急促。
怀里的《全国民间互助网络初步布局报告》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那份温热却丝毫无法传递到他冰冷的手指。
他本想第一时间冲进苏晚晴的办公室,告诉她,他们的理想蓝图已经有了坚实的龙骨。
然而,手机的震动比他的脚步更快,屏幕上跳动的“林主任”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他所有的期待。
“小枫,你的项目……”电话那头,林主任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疲惫,似乎连说出那个结果都耗尽了气力,“终审,被否了。”
林枫的呼吸骤然一滞,他停下脚步,身后的学生嬉笑着与他擦肩而过,那份青春的无忧无虑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耳膜。
“理由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关联组织涉敏感舆情。”林主任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官方而又空洞的判词。
敏感舆情?
林枫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旗下的“呼吸之间”、“云雾山茶农共创社”、“404信号站”,每一个项目都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哪里来的敏感?
“是谁……顶替了我们?”他追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个陌生的名字:“青州善治联盟。他们的评审报告很完美,‘零舆情风险’,高分中标。”
挂断电话,林枫靠在一棵梧桐树干上,秋日的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暖意。
他用颤抖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查询,那份刚刚公示的评审通过名单刺眼地跳了出来。
“青州善治联盟”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一个近乎满分的评估数据。
他点开该组织的公开信息,屏幕上的内容让他血液倒流。
注册时间:两个月前。
办公地址:城郊一间废弃的汽车修理库。
一张张荒草丛生的车库照片,与那份“完美”的评审报告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林枫盯着屏幕,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原来备案不是通行证,是靶子。”这张精心编织的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悄然收紧。
与此同时,在“呼吸之间”简陋的活动室里,张野正弯着腰,仔细整理着一叠厚厚的家属签收单。
每一张单据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信任和一个孩子得到帮助的笑脸。
门口的风铃响了,邮政的快递员递过来一份特快专递,信封上印着一行醒目的红色公函字样。
他疑惑地撕开封口,一张冰冷的通知书滑了出来。
上面的铅字像一把把小刀,精准地刺向他的心脏:“经核查,你组织运营模式存在风险,现决定,因涉嫌传销模式运作,暂停所有对外联络权限,即刻生效。”
“传销?”张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那两个字依旧在那里,像恶毒的诅咒。
他立刻拨通了通知书上的申诉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只重复着同一句话:“c级风险组织,不予受理。”
“砰”的一声,活动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志愿者阿珍满脸煞白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因为激动而剧烈晃动。
“野哥,出事了!”她声音发颤,“我刚刷到一个短视频,说我们是骗子,收钱不办事,还配了……配了孩子撕心裂肺哭的照片!”
张野一把夺过手机,视频里,刺耳的背景音乐配上精心剪辑的画面,极具煽动性。
那个哭泣的孩子他根本不认识,可视频下方的评论区已经被愤怒的言论淹没。
那些Id陌生的账号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着他们,将他们描绘成一群靠着贩卖同情心敛财的恶魔。
“可那孩子根本不是我们这里的!”阿珍急得快要哭出来。
张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视频里那些滚动的咒骂,再看看手里的“传销”通知书,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墙皮簌簌落下。
他没有怒吼,而是压低了声音,拿起手机拨通了林枫的电话,声音里是淬了冰的冷静:“有人在给我们‘造舆情’。”
风暴的另一端,赵子轩正对着电脑屏幕,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茶农阿强的电话刚刚挂断,那带着哭腔的焦急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赵老师,你帮我们挂的‘云雾山茶’那个牌子,被人抢注了!现在他们反过来发律师函,告我们侵权,要我们赔钱!”
赵子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立刻登录国家知识产权局的公示网站,当他看到申请人的信息时,一股怒火轰然引爆了理智。
申请公司叫做“青州山水文旅开发有限公司”,而它的母公司,正是那个在林枫电脑上出现过的名字——“青州社会治理发展有限公司”。
他猛地拉开抽屉,翻出那份当初和村民们一起签订的共创协议。
上面密密麻麻地按着几十个鲜红的指印,每一个指印都代表着一份最朴素的信任。
他们将祖祖辈辈守护的大山和茶叶的未来,都交到了他手上。
赵子轩看着那份协议,怒极反笑,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他们不是怕我们乱来,是怕我们太真。”这群人,偷走了他们的果实,还要以主人的名义,审判辛苦耕耘的农民。
当晚,他联系了相熟的李律师。
电话那头,李律师听完他的陈述后,沉默了许久,久到赵子轩以为信号断了。
最后,李律师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子轩,这案子能打,法律上我们占理。但你们得准备好——一旦起诉,被告很可能会反诉你们煽动群体事件,扰乱市场秩序。”
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而此刻,在城市另一角的出租屋里,陈默正沉浸在代码的海洋中。
他正在调试“404信号站”的2.0分布式节点,旨在让信息传递更安全、更无法被追踪。
突然,刺耳的系统告警声划破了房间的寂静。
屏幕上,三条红色警报同时弹出:“杭州节点服务器Ip被标记为‘非法集资关联网络’。”“成都节点服务器Ip被标记为‘非法集资关联网络’。”“贵阳节点服务器Ip被标记为‘非法集资关联网络’。”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技术故障,这是定性打击。
他立刻启动反向追踪程序,指尖在键盘上化作残影。
几分钟后,他追踪到了攻击源头——并非来自外部黑客,而是一份名为《非正式组织风险画像》的内部加密文件,正在多个政府部门的内网系统中悄然流转。
他绕开层层防火墙,下载了这份文件。
当他打开看到内容时,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爬了上来。
文件中,“404信号站”赫然被列为b级潜在威胁,而定性的理由,简单又粗暴,却直指核心——“技术架构去中心化,难以监管”。
原来,罪名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的存在本身。
陈默冷笑一声,他没有停止,而是继续深挖,直接黑入了这份文件的上传日志。
上传账号的归属信息让他瞳孔一缩:“合规推进会数据评估中心”。
就在他记下这个名字的瞬间,一个加密电话打了进来。
是老马,一个在技术圈里以正直闻名的前辈。
“想看他们怎么玩死好人吗?”老马的声音嘶哑而直接,“我有东西给你。”
深夜,宿舍楼顶,风声呼啸。
林枫见到了形容枯槁的老马。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苍老许多,眼神里有一种被现实碾碎后的疲惫。
“我是原评估公司审计员,”老马开门见山,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因为不肯给那些交了钱的组织修改评级报告,被踢了出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塞到林枫手里,那金属外壳冰冷刺骨。
“这里面,是他们那套‘合规评级算法’的原始文档。”
林枫回到宿舍,将U盘插入电脑。
屏幕上,一行行复杂的代码和规则注释,构建出一个冰冷而精密的“猎杀”模型。
模型显示,所有被系统标记为c级及以下的组织,将自动触发三项关联审查:第一,资金流向异常监控;第二,网络舆情敏感词频率分析;第三,跨区域成员联动预警。
张野的“传销”指控,赵子轩的“群体事件”风险,陈默的“非法集资”标签,甚至他自己项目被否决的理由“敏感舆情”,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算法模型里找到了源头。
它们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一套流水线作业,精准、高效,不留活口。
老马发来最后一条信息,像一声叹息:“他们管这叫‘预防性清除’。”
清除。
林枫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冷。
他握紧了手中的U盘,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404野路子事务所”那块dIY的灯牌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弱而顽固的光。
更远的地方,市中心最高的教学楼上,巨大的电子屏正循环滚动着一行鲜红的大字:“热烈祝贺我市入选全国社会治理创新示范城市”。
那光怪陆离的霓虹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他看着那套被奉为圭臬的规则,看着那个将他们逼入绝境的系统,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度危险的弧度,轻声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这个冰冷的城市:“如果,我把这套规则反过来用呢?”
火光,在他的眼底悄然燃起,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