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空气中凝固了数秒,仿佛能听到尘埃落下的声音。
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林枫即将宣布的那个决定,那个在他眼中已然燃成火焰的决定。
他没有环视众人,目光径直穿透了拥挤的办公室,落在墙上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上,上面用红色的图钉标记着上百个闪烁的坐标。
每一个坐标,都代表一个像404信号站一样,在夹缝中为特殊儿童燃起微光的项目。
“404项目,”林枫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从今天起,不再接受任何形式的‘特批’。所有后续的分支项目,包括已立项项目的续期,全部走公开流程。”
话音刚落,赵子轩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张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嘴巴微张。
陈默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
他们都清楚“特批”意味着什么,那是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绿色通道,是他们对抗庞大系统唯一的捷径。
放弃它,无异于自断臂膀。
“枫哥,你疯了?”赵子轩第一个忍不住,“没有特批,周医生那个项目怎么办?昭通那边等米下锅,就指着这笔续期款。按正常流程,半年都批不下来!”
林枫缓缓转过身,视线扫过一张张写满惊愕和不解的脸。
“所以,第一站,就是周医生在昭通的康复项目续期申请。”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我们不走绿色通道,不找任何关系,不提交任何额外说明。就用我们自己做的模板,加上社会见证人的数据,重新提交一次。”
他看向赵子轩:“子轩,准备直播。标题就叫——我们不要000002号特批,我们要000002号普批。”
赵子轩愣住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那句“这不可能”被他咽了回去。
他看到了林枫眼中的决绝,那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豪赌。
赌注,是他们所有人建立起来的一切。
两天后,昭通市行政服务大厅。
林枫、周医生,以及作为法律见预言人的李律师,并肩站在人声鼎沸的办事窗口前。
赵子轩的手机镜头已经开启,直播间里的人数正在以几何级数飙升。
“您好,我们是为‘暖阳’特殊儿童康复中心项目提交续期备案。”林枫将一叠厚厚的材料递了进去。
窗口后那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工作人员接过材料,只翻了两页,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同志,你们这个模板……不是我们的标准格式啊。”他指着文件中清晰的图表、数据曲线和家长评分汇总,语气中带着一丝为难和公式化的不耐烦,“没有红头,没有签章,这……这不合规矩。”
周医生年过半百,一辈子都在和各种表格、文件打交道,此刻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她刚想开口解释,林枫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
“规矩是为了确保材料的真实性和有效性,对吗?”林枫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大厅的嘈杂。
“我们的模板里,附有第三方观察员连续三个月的认证记录,有五十位患儿家长的实名评分表,有康复前后关键数据的可视化对比图,还有十个孩子亲口讲述自己变化的视频二维码。如果这些经过交叉验证的、鲜活的事实都不能算作有效材料,那请您告诉我,什么才算?”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程序正义的外壳,直指事实正义的核心。
工作人员被问得一滞,脸色有些涨红,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我……我不是说材料内容不行,是格式,格式你懂吗?我们系统录入不了,到时候被驳回,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律师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律师执业证轻轻放在柜台上。
“我是本案的独立见证人,李雪。”她的声音冷静而专业,“我以我的执业资格担保,这份材料中所有数据的采集过程合法合规,所有内容真实有效。如果因材料真实性问题产生任何法律后果,由我个人承担。请您按程序接收。”
窗口内外,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周围排队的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赵子轩的直播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弹幕瞬间爆炸。
工作人员盯着李律师的证件看了足足半分钟,又抬头看了看林枫平静而坚定的眼神,最终,他像是泄了气一般,拿起那枚冰冷的“收件”章,重重地盖在了回执单上。
“……行,我们按程序走。七个工作日内给初审答复。”
拿到回执单的那一刻,周医生的手都在抖。
她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七天,成了所有关注此事的人最漫长的等待。
林枫团队没有离开,而是在行政大厅外的广场上,用几根钢管和一块防水布,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帐篷。
帐篷上挂着一条横幅:“404项目备案公开课——免费教你如何让审批员看懂你的申请。”
这个看似荒诞的行为,却像磁石一样吸引了无数前来办事却屡屡碰壁的人。
张野彻底放飞自我,用他那套江湖黑话跟来咨询的大爷大妈们解释复杂的审批逻辑:“你们把这审批当成啥?闯关打boss!你材料写得天花乱坠,人家系统不认,等于你拿着新手木剑去砍满级神龙,能打过吗?不是你菜,是它装备碾压你!咱这模板,就是给你打造一把破甲的屠龙刀!”
陈默则不声不响地熬了两个通宵,开发出一个“备案材料预检小程序”。
任何人只要将自己准备的材料拍照上传,小程序就能通过关键词匹配和逻辑分析,预判出可能被驳回的风险点,并给出修改建议。
一时间,帐篷前排起了长龙。
上百人围在这里,有为了给孩子申请残疾补贴的母亲,有想为村里修条路却被报告打了十几次回票的村长,有为小微企业申请扶持基金的创业者。
一个中年男人一边用手机扫码体验那个小程序,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声音哽咽:“我跑了八趟了……我以为是我笨,是我不会办……原来,是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办。”
这顶小小的帐篷,成了这座城市一个冰冷、高效的行政中心旁,一个充满烟火气和人情味的孤岛。
第八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林枫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电话那头,是那个窗口工作人员有些疲惫但明显客气了许多的声音:“喂,是林先生吗?你们为‘暖阳’项目提交的续期申请,已经通过初审,今天开始进入公示阶段。”
没有红头文件特批,没有领导的特别批示,纯粹是因为那份材料本身——“材料翔实、数据可信、公众支持度高”,这是初审意见栏里给出的理由。
周医生握着林枫递过来的回执单照片,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
“二十年了……”她泣不成声,“我跟这些文件打了二十年交道,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只靠事实本身就过了关。”
林枫没有笑,他只是默默地转身,重新打开了赵子轩的直播镜头,对着屏幕里千万双关注的眼睛,平静地说:“看,这条路,能走通。”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炸弹,激起千层巨浪。
当天晚上,404信号站的后台,一条新的消息自动弹了出来。
来自贵州毕节的一个山区项目,一个为留守儿童创办的诗社,他们提交了项目备案申请。
申请材料的附件名赫然写着——“‘大山的回响’诗社备案申请(参照404自建模板V3.0)”。
附件里,是两百个孩子站在梯田上,用稚嫩的声音朗诵自己写的诗的视频。
三小时后,系统后台再次弹出提示:“贵方提交的‘大山的回响’项目申请已进入审批流程,预计将在十五个工作日内给予反馈。”
林枫默默地关掉屏幕,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他站起身,对身边的张野、陈默和赵子轩说:“我们该走了。”
“去哪?”张野下意识地问。
林枫的手指,落在了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上,轻轻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图钉。
“去下一个地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更加深沉的火焰,“以前,我们是考生,求着他们批卷。从现在开始,轮到他们当考官了。”
大厅外的帐篷仍未拆除,但门口的牌子已经悄然更换。
上面的字从“404项目备案申请点”变成了“404项目备案教学站”。
镜头最后定格在帐篷门口的留言板上,一张被露水微微打湿的纸条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稚嫩的字:“叔叔,我也想当验收官。”
夜色渐深,团队成员们带着胜利的激动和对未来的憧憬各自散去休息。
白日的喧嚣与光荣缓缓沉寂,唯有林枫一人,重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信号站后台。
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影子。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在看不见的地方,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