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车刚拐进西南山区,雨就砸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来回摆动也刮不干净,张野把方向盘攥得指节发白,卡车底盘碾过碎石子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导航彻底黑屏了。\"陈默推了推沾着雨珠的眼镜,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全是乱码,\"基站信号被干扰得厉害,手机也只剩一格电。\"
赵子轩缩在后排搓手,冲锋衣帽子上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得,现在真是盲流子进深山——两眼一抹黑。\"他话音未落,车载电台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方才那个川音男声又响起来:\"西南货运站这边也断网了!
暴雨冲垮了三号桥,主路塌方!\"
张野猛踩刹车,卡车在泥水里滑出半米,溅起的水花糊了前窗。
林枫被惯性带得往前栽,膝盖磕在中控台,却顾不上疼——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最后一帧信号截图还在,是小雨发来的手语视频。
视频里姑娘穿着荧光黄外卖服,手指快速翻飞:\"我在,我在,我在。\"定位标记像颗小卫星,精准钉在七个村落的位置上。
\"不是我们去找人。\"林枫突然开口,雨点击打车顶的声音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是人在找我们。\"
张野扭头看他,雨水顺着他鬓角往下流:\"啥意思?\"
\"小雨他们提前进山了。\"林枫把手机举给副驾的陈默看,视频里背景闪过熟悉的电动车头灯,\"定位标记是箭头,是路标。\"他手指划过屏幕上的七个红点,\"这些村落分布在塌方区外围,是天然的中转点。\"
陈默眼睛亮了:\"残障互助会!\"他快速拨出一串号码,雨声里隐约传来接通提示音,\"喂?
对,我是陈默。
小雨是不是带着听障骑手进山了?\"他听了片刻,冲张野比了个oK手势,\"对方说小雨他们骑电动车走山路,用头灯拼出'名字驿站'的箭头,现在应该在前面两公里处。\"
张野一脚油门,卡车重新开动。
雨幕里果然出现了几点跳动的光——是电动车头灯,排成歪歪扭扭的箭头形状。
穿荧光黄马甲的骑手们缩在树下,看见登记车过来,纷纷打着手语:\"往前,塌方区在左!\"
可刚绕过塌方区,卡车突然剧烈颠簸。
张野骂了句脏话:\"泥坑!\"车轮陷进松软的泥浆里,发动机轰鸣着空转,车身却纹丝不动。
\"都下车!\"张野扯下安全带,推开车门的瞬间,雨水灌了进来。
林枫刚踩上泥地,裤脚就溅满了泥浆。
陈默和赵子轩也跳下来,三人合力推车尾,可卡车只晃了晃,依然卡在泥里。
\"莫慌!\"
一声带着川味的吆喝从雨雾里飘来。
穿藏青色旧制服的男人趟着泥水跑过来,制服左胸的协管员徽章在雨里泛着暗铜色,\"这条路我巡了十五年,哪块泥软哪块石硬,比我裤兜还熟!\"他冲后面挥挥手,十几个同样穿着旧制服的老人从树后钻出来,有的扛着竹排,有的提着钢索。
\"孙正刚?\"林枫认出来人,是之前在桥洞帮他们垫草垫的退休协管员,\"您怎么在这儿?\"
\"我家就在山脚下。\"孙正刚抹了把脸上的雨,竹排在泥地上铺出一条便道,\"听说有娃娃要给咱山里人登名字,我把老弟兄们都喊来了——当年总罚你们摆摊,现在帮你们逃查,也算赎罪。\"他接过林枫递来的登记簿,钢笔尖在扉页顿了顿,写下:\"我叫孙正刚,我放过三百人,也错抓过七十二个。\"墨迹被雨水晕开,像朵淡蓝的花。
在老协管员们的吆喝声里,卡车终于碾过竹排,爬上了硬实的路面。
张野探出头喊:\"谢谢叔!\"孙正刚挥了挥手,转身又去帮后面的骑手推电动车,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雨势渐小的时候,登记车停在了一所山村小学门口。
红砖墙的校舍爬满青苔,操场上堆着几筐刚摘的橘子。
穿蓝布衫的女校长迎出来,手里攥着一叠皱巴巴的纸:\"我是阿豪的表姐,他总说你们寝室的故事。\"她把纸递给林枫,\"这些是学生家长的手写声明——'我叫李桂花,是王小妹的妈','我叫周大河,是周小海的爸'。
他们不是'流动人口',是孩子的爸、妈。\"
林枫喉头一紧。
他站在操场中央,雨水在脚边汇成小水洼,开始朗读登记内容:\"赵德海,装卸工,搬过三万吨货......\"
\"等等。\"人群里挤进来个戴草帽的老农,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新鲜的泥,\"我也有话要说。\"他抄起墙角的锄头,在泥地上重重一磕。
黑色的泥土翻起来,他弯腰用锄头尖一笔一画刻着:\"我叫周有粮,我种的地养活了全镇食堂。\"
赵子轩的手机举得老高,镜头里泥地上的名字还带着湿土的腥气:\"文字最早刻在甲骨上,今天刻在大地上。\"他对着直播镜头轻声说,弹幕瞬间被\"周有粮\"三个字刷屏。
当晚,登记车停在村祠堂。
陈默蹲在门槛上捣鼓便携音箱,突然抬头:\"基站被远程切断了。\"他推了推眼镜,\"但我们可以把数据转成音频信号,录进音箱里。\"他指着围过来的几个背书包的大学生,\"你们明天出山,把音箱放在便利店、小卖部,广播系统会自动循环播放——就像往水里扔石子,涟漪会扩散的。\"
三天后,省城某连锁超市的广播突然变了调。
正在买菜的吴秀英听见:\"我叫吴秀英,我在菜场补袜子三十年。\"她愣了愣,掏出手机拍下货架上的音箱,配文:\"这是啥?\"这条视频被转发时,话题\"听见名字\"悄然冲上热搜。
夜宿祠堂,林导坐在火盆边整理素材。
他突然倒抽口凉气:\"小枫你看!\"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各地监控的画面——上海的弄堂里,穿红马甲的姑娘举着登记簿;广州的骑楼下,外卖小哥把登记簿垫在雨棚下;就连西北的戈壁滩,几个戴头巾的妇女围着登记簿,用指甲在沙地上划名字。
\"他们......\"林枫凑近屏幕,喉咙发涩,\"他们自己复制了'名字驿站'。\"
林导关掉电脑,火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不需要统一指令,像蒲公英似的,自己就散出去了。\"
窗外雨停了,月光漫过祠堂门匾。
不知谁用粉笔在匾上写了四个字:\"此地有人。\"
返程那天,登记车刚开出山,林枫的手机突然震动。
是条加密短信,发件人备注\"晴\"——苏晚晴的密信。
他点开,只有一行字:\"信联征信,三日后发布新数据系统。\"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车窗,林枫望着渐远的山村,把手机揣进怀里。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比数据更牢固了——就像泥地上的名字,就像月光下的四个字,就像此刻在全国二十七个城市里,正被一笔一画写出来的,无数个\"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