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入夏,闷得像蒸笼。
蝉在柳梢扯着嗓子嚎,吵得人心烦意乱。
城郊山脚下,一条清浅的小溪蜿蜒流过,水声淙淙,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
赵清璃挽着素白的裙裾,赤足踩在溪边光滑的鹅卵石上。
溪水冰凉,漫过脚踝,驱散了些许暑气。
她蹲下身,将一件月白色的细棉中衣浸入水中,素白的手指揉搓着衣角沾染的几点墨渍。
青黛在一旁的石板上捶打着几件外衫,木槌敲在湿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水花溅起,打湿了她额角的碎发。
“小姐,这水真凉快!”青黛抹了把汗,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赵清璃没应声,只专注地搓洗着。
阳光透过稀疏的柳叶,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白皙的肌肤滑落,她也浑不在意。
下游不远处的水面,“哗啦”一声轻响!
一条半尺长的青鱼被鱼线拽出水面,银鳞在阳光下闪着光,尾巴拼命甩动,溅起一片水花。
林云舟正坐在下游一块大青石上,手里攥着根简陋的竹钓竿。
他穿着半旧的靛蓝短褂,裤腿高高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黏在额角,脸上带着点百无聊赖的懒散。
青鱼被甩上岸,在草丛里扑腾。
林云舟眼睛一亮,刚想伸手去抓,眼角余光却瞥见上游溪水里漾开的浑浊。
他皱了皱眉,抬头望去。
只见素白的裙裾在水波中晃动,搅起的泥沙正顺着水流往下蔓延。
“喂!”林云舟扬声喊了一嗓子,声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
“上游洗衣裳的!换个地儿行不行?水都搅浑了!还让不让人钓鱼了?”
青黛闻声抬头,看清是林云舟,小嘴一撇,没好气地回呛。
“这溪水是你家的?我们爱在哪洗就在哪洗!你钓你的鱼,我们洗我们的衣裳,碍着你什么了?”
林云舟被噎了一下,看清是赵清璃主仆,心头那股邪火“噌”地又窜上来几分。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溪水中央,指着下游自己那堆刚被搅浑的水:“看看!看看!这水还能看吗?鱼都吓跑了!懂不懂先来后到?”
青黛叉着腰:“我们先来的!你才不懂规矩!”
“嘿!你这丫头!”林云舟撸起袖子,作势要理论。
一直沉默的赵清璃缓缓直起身。
她没看林云舟,目光落在自己浸在溪水中的素白衣衫上,声音清泠泠的,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青黛,收东西。”
青黛一愣:“郡主?”
“水脏了。”赵清璃淡淡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她将洗净的衣物拧干,放入一旁的竹篮,动作从容不迫,连眼风都没扫向下游那个气鼓鼓的少年。
林云舟僵在原地。
他看着她主仆二人利落地收拾好衣物,挽着竹篮,转身沿着溪边的小径往回走。
素白的背影挺直,步履轻盈,很快消失在柳荫深处。
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浑浊的溪水里,手里还攥着那根可笑的钓竿。
还有那条在草丛里徒劳扑腾的青鱼。
一股巨大的憋闷感堵在胸口。
他狠狠踹了一脚水花!
“不识好歹!”
傍晚,林家小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
林云舟围着灶台忙活。
那条倒霉的青鱼被他收拾干净,加了姜片、葱段,用小火慢炖成奶白色的鱼汤。汤色醇厚,鲜香四溢。
他盛了满满一大碗,小心翼翼地放在食盒里。
“娘,”他提着食盒走进柳姨娘住的小院,“今儿钓了2条鲜鱼,个头挺大。炖了汤,您尝尝。”
姨娘正坐在窗边绣花,闻言抬起头,温婉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意:“哎哟,我们舟儿知道孝顺娘了?快拿来我尝尝!”
林云舟将汤碗捧到柳姨娘面前。
姨娘舀了一勺,吹散热气,送入口中,眼睛顿时亮了:“嗯!鲜!真鲜!我们舟儿手艺见长啊!”
她看着儿子脸上那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心中了然,放下汤匙,温声道:“汤太多了,娘一个人喝不完。你……给隔壁柳老夫人也送一碗去吧?老人家脾胃弱,喝点鱼汤滋补。”
林云舟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应道:“……哦。”
他提着食盒,磨磨蹭蹭地走到隔壁赵府的后角门。
开门的依旧是青黛。
小丫鬟看见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食盒,小脸上满是警惕:“林少爷?你又来做什么?”
“我……姨娘让我给柳老夫人送碗鱼汤。”林云舟硬着头皮道,声音有点发干。
青黛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堵在门口,直到柳老夫人同意,侧身让他进去了。
柳老夫人住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
院角种着几丛翠竹,晚风拂过,沙沙作响。
柳老夫人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纳凉,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她穿着半旧的靛蓝细布衫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
“是云舟啊?快进来。”柳老夫人看见林云舟,笑着招呼。
林云舟连忙上前行礼:“柳老夫人好。我姨娘炖了点鱼汤,让我给您送一碗来,说是……养胃。”
“哎哟,难为姨娘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
柳老夫人接过食盒,揭开盖子,浓郁的鲜香扑面而来,“真香!替我谢谢你姨娘。”
“您趁热喝。”林云舟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院子另一侧。
竹影婆娑的角落里,赵清璃正坐在一张小竹凳上。
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周礼义》,是前任宰辅半山先生所编着。
素白的指尖捻着书页,微微蹙着眉,似乎正被某个艰涩的段落困扰。
夕阳的余晖穿过竹叶缝隙,在她清冷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柔和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寒。
《周礼义》的书名被林云舟撇了一眼。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赵清璃却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目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书卷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柳老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对林云舟道。
“清璃这孩子,打小,性子是冷了些,心是好的。云舟啊,你也别总跟她置气。”
林云舟讪讪地收回目光,胡乱应了一声:“……是。”
他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那股憋闷感又涌了上来。
他匆匆告辞,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柳家小院。
回到自己屋里,林云舟一头扎进书房。
书案上摊着苏老先生开列的书单,长长一串,看得他头皮发麻。
《孟子集注》、《水经注疏》、《盐铁论》、《国策论》……都是些佶屈聱牙的大部头。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目光落在书单最下面一行——《周礼义》。
这本书他记得!去柳老夫人院里送东西,好像在她那里上瞥见过!蓝布封面,厚厚的一大本!
白云观那位苏老先生布置的功课里,他翻遍了自家书房,连个影子都没找着。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又让小厮阿福去城里各大书铺,各家的藏书楼去寻。
被告知被当朝列入政治类的禁书,因此很少有流通贩卖。
禁书?既是禁书,还让我寻来读?
苏老先生这是要坑我哩!
“真是……”林云舟低声咒骂了一句。
但是,苏先生抓得紧、骂得凶,还得去寻来。
他盯着书单上那行字,脑子里天人交战。
去借?
隔壁那个冰疙瘩?
他几乎能想象出赵清璃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来时,带着的毫不掩饰的疏离和……鄙夷?
不去?
苏老先生那句“心不静,何以治学”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他好不容易才让那位脾气古怪的老先生松口,答应考察他几日,若连本书都寻不来……
他咬了咬牙。
“豁出去了!”
次日午后,林云舟再次站在了赵府那扇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还是青黛。
“林少爷?”小丫鬟一脸惊讶,“您……又有什么事?”
林云舟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诚恳无害的笑容,声音放得极低:“青黛姑娘,麻烦通禀一声,我……我想向你家小姐借本书。”
青黛狐疑地看着他:“借书?什么书?”
“《周礼义》。”林云舟连忙道。
青黛犹豫了一下:“你等等。”转身进去了。
林云舟站在门外,心里七上八下。阳光晒得他后背发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过了好一会儿,青黛才出来,小脸上没什么表情:“林少爷,请回吧。郡主说了,书不外借。”
林云舟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
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委屈?
“郡主没说。”青黛摇摇头,语气平淡,“只说‘不借’。”
“我……我可以立字据!或者……或者拿东西抵押!”
林云舟不甘心,往前凑了半步。
青黛却像被吓到似的,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林少爷,您请回吧。郡主说了不借,那就是不借。”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林云舟情急之下,伸手抵住了门板。
门缝里,他看见青黛身后不远处,回廊的阴影里,赵清璃正静静立在那里。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手里似乎还拿着刚才那本《周礼义》。
清冷的目光穿透门缝,落在他因急切而微微涨红的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窘迫和强装的镇定。
林云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抵着门板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回来。
“砰!”
厚重的木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正要走,又被柳老夫人叫住,让他等等。
门内。
青黛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小姐,您看!他刚才还想硬闯呢!”
赵清璃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页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午后阳光的温度。
她想起午后柳老夫人房里那碗鲜香扑鼻的鱼汤,想起他站在院中那副欲言又止、目光闪烁的窘迫模样。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步履依旧从容。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比平日更绷紧了些。
柳老夫人端着一碟小巧精致的糕点走进书房时,赵清璃正对着那本《周礼义》出神。
柳老夫人看着她清冷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清璃啊,云舟那孩子……虽说往日是混账了些,可最近,瞧着是真转了性。读书也肯用功了,也知道孝顺长辈了。他今日来借书,想必是真有急用。那本册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若不着急,就借他读读无妨……”
赵清璃抬起眼,看向柳老夫人。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淡淡道:“外祖母,书是我的。”
柳老夫人被她噎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孩子……性子也太拗了些。罢了罢了,随你吧。”
“清璃,”柳老夫人将糕点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温和。
“尝尝这个,刚做的梅花糕。你舅母让厨房特意做的,说是京城王府里的方子。云舟那孩子送鱼汤来,咱们也不能白受人家的好。他还在门口等,你把梅花糕送过去!”
碟子里,几块雪白的糕点做成梅花形状,花瓣边缘染着淡淡的胭脂色,花蕊处点着嫩黄,栩栩如生,散发着清甜的米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赵清璃的目光落在糕点上,又移开。
“不送!”
柳老夫人笑着瞧她,她被盯毛了,拎起糕点便出门。
赵清璃拎着食盒穿过回廊时,林云舟正倚在月洞门边揪石榴树的叶子。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转身,眼底倏地亮起一簇光,又在看清她冷脸时迅速压成故作镇定的笑。
“有劳郡主亲自送点心。”他伸手去接食盒,指尖“不经意”蹭过她手背。
赵清璃倏地缩手,食盒险险坠地,被林云舟一把捞住。
“登徒子!”她耳尖泛红,声音却淬着冰渣,“再来骚扰我家,我真要动手了。”
然后把他心心念念的半山先生的《周礼义》,重重拍在他手上。
“只借你三日,三日后马上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