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前院炸开了锅。
“哐当哐当!”
两头捆着红绸的小猪崽在竹笼里直蹬腿,哼唧声混着乡邻的喧哗,震得屋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林老爷!您家二少爷可是咱临安的大恩人!”
里长王老栓嗓门洪亮,蒲扇似的手掌拍在林崇礼肩上,震得他一个趔趄。
“那伙山匪凶得很!要不是云舟少爷带着大伙儿泼滚水、放麻绳、扔火雷,咱眠云巷怕是要遭大殃!”
族长赵太公拄着拐杖,山羊胡直抖:“后生可畏!可畏啊!林家出了好儿郎!”
林崇礼脸上褶子笑成了菊花,背脊挺得笔直。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废柴”庶子脸上脏灰都透着英气。
“诸位抬爱!云舟不过是尽本分……”话没说完,就被更大的声浪淹了。
“本分?这本事临安独一份!”
“就是!县尉大人都惊动了!”
正热闹着,门外马蹄声急。
一身皂色公服的县尉周大人翻身下马,腰间铁尺哗啦作响。人群“唰”地让开条道。
“林云舟何在?”
周县尉目光如电,扫过满院乡民,最后钉在刚从后院溜出来的林云舟身上。
少年月白袍子沾着草屑,袖口还燎了个洞,脸上却带着混不吝的笑。
“周大人?”林崇礼心头一跳,连忙拱手。
周县尉摆手,径直走到林云舟面前,上下打量。
“昨夜匪患,你调度有方,临危不乱,是块好料子。”
他从怀里摸出块黑沉沉的腰牌,“啪”地拍在石桌上。
“县衙都头一职空缺,你要看得上,明日便来当值,做我副手!”
满院瞬间死寂。
乡民们瞪圆了眼。都头!管着几十号差役,吃皇粮的体面差事!林家这是要翻身啊!
林崇礼激动得胡子直颤,推了儿子一把:“还不快谢……”
“谢县尉美意,小的不要。”
不要两个字砸在地上,清脆又刺耳。
周县尉脸色一沉:“嫌官小?”
“不是。”林云舟抬头,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我就想通过考个功名,多读一些书。”
“你倒有意思?怎么把这句话反着说”周县尉嗤笑,“你林家三代经商,连个秀才都没出过!你考上举人?不是为了当官,那是为何……”
林云舟声音拔高,像故意说给谁听,“就是不想被某人说成庸碌无能,说成胸无点墨!跟某人交谈时,至少能在话锋中有来有回。”
眼神却瞟向西墙——那堵隔开林、赵两家的青砖墙。
墙那边,揽月阁窗棂“吱呀”一声轻响。
赵清璃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洇在宣纸上。
青黛探头望了望:“小姐,好像是二少爷是在揶揄您呢……”
“聒噪。”赵清璃垂下眼,笔尖却悬在半空。
院子里,周县尉脸黑如锅底:“可惜了一块好料子。你要无意,便作罢。不过我还真挺欣赏你的。”
云舟拱手称谢。
“大人抬举。”
乡人们把周县尉送出院子。
周县尉私下朝他拂袖,低语:“小郎君,我都听说了,你有意隔壁那位‘贵人’,可惜啊,她马上就要婚配给今科解元。你两有缘无分咯。”
一句话,又把林云舟的心拖入湖底。
三书六聘之下,郡主再好,马上就是别人家的新妇了。
柳家小院静得能听见石榴花落地的声音。
赵清璃坐在窗边,指尖捻着书页,阳光在素白袖口绣出半朵缠枝莲的影。
“郡主万安!”
一声尖利嗓门劈开宁静。
周嬷嬷领着三个捧匣小丫鬟,堵在门口。绛紫团花褙子绷着滚圆身子,发髻油光水滑插满银簪,活像只扎了针的刺猬。
“王妃惦记郡主婚事,特赐下婚服三套,让您提前挑选!”
红木匣“哐当”掀开。
正红遍地金绣鸾凤的大袖衫刺得人眼疼,泥金霞帔沉甸甸压着织锦,十二幅销金马面裙堆出红浪。
青黛倒抽冷气。
赵清璃眼皮都没抬:“放那儿吧。”
周嬷嬷胖手拍在匣盖上,震得银簪乱颤,“王妃说了,今儿个务必试出个样子!还有半个月就要大婚了。”
墙角歪脖子兰抖了抖叶子。
隔壁林家院里,林云舟“啪”地合上书。
竹椅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
他踹开脚边打盹的黄狗,几步蹿到墙根。石榴树枝叶缝隙里,听见周嬷嬷拎着霞帔往赵清璃身上比划。
“瞧瞧这金线!京城瑞福祥的手艺!”嬷嬷嗓门穿透院墙,“郡主肤白,穿红最显贵气!顾公子见了定挪不开眼!”
林云舟的心里渗出血丝。
他待不住了,转身去后院羊圈。老羊倌正蹲着补草筐,眼前一花,手里赶羊鞭已被夺走。
“今儿我放羊!”
林云舟吼得劈了嗓子,鞭梢抽得空气“啪”一声炸响。
头羊惊得蹿出圈门,七八只灰白羊羔慌不择路涌向野地,卷起漫天黄尘。
惊起的羊叫声也让柳家院子里的人侧目。
老羊倌举着半截草绳愣在原地。
河边芦苇荡沙沙作响。
林云舟把鞭子往泥里一插,瘫坐在河滩石上。羊群散在浅滩啃草,白屁股对着他晃悠。
水影里忽然多出一道素白。
赵清璃来了。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旧的细棉布衣裙,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步伐不急不缓,踏过沾着露珠的青草,一步步走近。
林云舟心头一喜,连忙站起身,脸上堆起十二分灿烂的笑容,抓起油纸包和书签就要迎上去。
“郡……”
可刚吐出一个字,他就顿住了。
赵清璃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她的目光,没有像往常那样掠过他,或者落在他手里的东西上,而是直直地、毫无遮拦地看向他的眼睛。
那眼神,比溪水还清冽,比晨雾还寒凉。
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半分暖意,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他脸上瞬间僵住的笑容。
林云舟心口那点雀跃的火苗,“噗”地一下,被这眼神浇了个透心凉。他举着枇杷和书签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云舟。”赵清璃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你有枇杷,我有糕点,皆已两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僵在空中的手,和他脸上尚未褪尽的错愕,没有丝毫动容。
“我明日便回城里去了。”
“哦”。他手足无措,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来找你,只为说清一事。”
林云舟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冰封的眸子,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我身份云泥,处境皆艰。”赵清璃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切割着他们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联系。
“你之奋发,我无意置喙;我之困境,亦无需你援手。”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林云舟的心上。
“过往种种,”她微微抬起下颌,清冷的眸光直视着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疏离,“皆因邻里之便,并无他意。”
林云舟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邻里之便?并无他意?那些翻墙送花、隔窗夜谈、雨夜相护……在她眼里,就只是……邻里之便?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刺痛,瞬间席卷了他。
“从今往后,”赵清璃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桥归桥,路归路。”
她一字一顿,清晰得如同刻刀凿在石上:
“莫再纠缠。”
“莫再翻墙。”
“莫再……”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精心准备的油纸包和那张墨迹未干的书签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吐出最后三个字:
“惦念那些过去。”
轰——!
林云舟只觉得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他兜子里藏的那些金黄的枇杷滚了出来。
有的砸在石头上,汁水四溅,染黄了青苔;有的骨碌碌滚进清澈的溪水里,被水流裹挟着,晃晃悠悠地向下游漂去,像一颗颗被遗弃的、无人问津的心。
林云舟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木雕。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一片。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问为什么,想辩解,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他送东西不是纠缠,是……是……
是什么?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那些曾经让他心跳加速、辗转反侧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
“言尽于此。”赵清璃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好自为之。”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素白的裙裾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离去。
她的背影挺直,清瘦,像一株孤绝的寒梅,迅速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深处。
只留下林云舟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溪边。
脚下,是摔烂的枇杷,汁液黏腻,沾污了鞋尖。
身旁,是那张被露水打湿、墨迹模糊的书签,像他此刻破碎的心。
溪水依旧哗啦啦地流淌,带着那几颗漂走的枇杷,欢快地奔向远方,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心口那里,先是空落落的,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大块。随即,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席卷上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
“中有故人心……”
他低声念着古人情殇的那一句。
“故人……心……”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湿透的纸张在他掌心被揉成一团,墨迹染黑了指缝。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像受伤野兽的悲鸣,撞在寂静的山林间,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鸟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条小溪的。
双脚像灌了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回城的土路上。
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赵清璃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和她那句斩钉截铁的“莫再纠缠”。
过往的一切,那些他以为藏着心照不宣的悸动,那些笨拙的靠近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此刻都变成了最可笑的自作多情。
“邻里之便……并无他意……”
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最深处。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快到林家后巷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赵府那扇紧闭的后门。
门关得死死的,像一张冷漠的脸,拒人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