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紧闭,秋寒在窗纸上,糊得外头一片灰蒙蒙。
赵清璃坐在绣绷前,指尖捏着银针,针尖在素白缎子上进退两难。
“郡主这针脚……啧啧,比蜈蚣爬还歪斜!”
桂嬷嬷抱着胳膊立在身后,眼皮耷拉着,嘴角撇得像挂了秤砣。
“舅夫人说了,顾家是清贵门第,新妇的针线是脸面!您这样……嫁过去怕是要被婆母戳脊梁骨!”
她枯瘦的手指戳着缎面上一处歪扭的缠枝莲。
“拆了!重来!”
赵清璃没应声。
腕子悬得发酸,针尖在日光下闪着冷光。
“啪!”
银针失了准头,猛地扎进食指指腹!
血珠瞬间沁出,在素白缎子上洇开一点刺目的红。
“哎哟!”王嬷嬷夸张地叫起来,“祖宗!这上好的杭绸!”
赵清璃飞快缩回手,将伤指蜷进掌心。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
“笨手笨脚!”嬷嬷扯过帕子要擦,被她侧身避开。
“我自己来。”
声音冷得像井水。
她抽了块素帕,草草裹住指尖。
血渍在帕子上迅速漫开,像朵小小的残梅。
“郡主这手艺……”王嬷嬷摇着头,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
“还是抹点药吧,仔细留疤。舅夫人晚些还要来查功课呢!”
她把药瓶重重顿在绣绷旁。
“老奴去厨下盯着熬参汤,您……好自为之!”
脚步声消失在廊下。
赵清璃盯着那瓶药,没动。
窗根下,青黛像只壁虎似的贴着墙,大气不敢出。
见王嬷嬷走远,她才踮着脚溜进来,小脸皱成一团。
“小姐!您的手……”
“没事。”赵清璃解开帕子,血已止住,只留个细小的红点。
青黛心疼地吹了吹:“那老虔婆!就知道磋磨人!我去给您拿药!”
“不必。”赵清璃推开药瓶,目光扫过墙头。
窗棂“笃笃”响了两声,林云舟又神奇的出现窗棂外。
不轻不重,带着点熟悉的懒散劲儿。
青黛吓得一缩脖子。
赵清璃抬眼。
窗纸上映出半个模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像棵没长直的歪脖子树。
“郡主——” 墙外传来拖长的调子,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那股混不吝的劲儿,“被嬷嬷折磨的不行了吧?”
赵清璃叹气。
“别说了,半条命没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绷边缘。
“听说你被那老虔婆关禁闭,学绣花?”林云舟的声音又飘进来,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戏谑,“绣的什么?鸭子凫水还是王八晒背?”
青黛憋着笑,肩膀直抖。
赵清璃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起身,走到窗边。
“吱呀——”
推开半扇窗。
寒凉混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
墙头上,林云舟大半个身子探过来,月白绸衫蹭满了灰,头发被雨丝打湿几缕,黏在额角。
他一手扒着墙砖,一手晃着个油纸包,咧嘴笑:“喏,张记新出的桂花糕!还热乎!要不要?”
赵清璃目光扫过他脸。
“搁着吧。”
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赵清璃眸光微沉。
“有事说事。”
“急什么?”林云舟把油纸包往墙头一搁,胳膊肘撑着,凑得更近些,“喂,成天对着个绣绷子,闷不闷?”
他下巴朝王嬷嬷离开的方向一扬。
“那老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青黛!”
小丫鬟立刻探出头:“啊!”
“去!厨房灶上煨着银耳羹,就说郡主想喝甜的,让她们多搁点冰糖!拖住那老虔婆!”
青黛眼睛一亮:“是!”转身就跑。
院子里只剩两人。
雨丝沙沙,落在墙头青苔上。
林云舟盯着她裹着帕子的手指。
“疼不疼?”
赵清璃蜷了蜷指尖:“死不了。”
“嗤。”林云舟扯了扯嘴角,目光却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我说……想不想干点出格的?”
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
“比如……溜出去?”
赵清璃抬眼。
“去哪?”
林云舟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眼底闪着恶作剧的光。
“勾栏巷,听曲儿扔骰子!”
那双清泠泠的眸子,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他那张带着擦痕、却笑得肆无忌惮的脸。
“那种污秽场所?”她重复一遍,声音没什么起伏。
“你没去过,怎知污秽?”
他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挑衅。
她明亮而奇怪的眼睛。
“你亲自去了,就知道市井饮食,烟火流传,才是人间值得。每一个看上去粗鄙的人,其实都是有趣的。”
仿若天外传来的说法。
天呐!这林云舟怎么会说出这般有趣的话,将郡主成见里的“勾栏瓦舍”击打的粉碎。
更让她好奇无比。
“机会难得!”
林云舟胳膊肘撑着墙头,又往窗前凑了半分,月白绸衫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临安城新来了个‘天音班’,唱小曲儿一绝!讲的是男子女子一腔孤勇,私定终身。比宫里那些老古板有意思多了!敢不敢去?”
“你的腿脚好了?”
“一点皮外伤。不妨事。”
赵清璃没说话。
目光掠过他脸上那道渗血的擦痕,又落回他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轻浮,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期待。
他在担心她。
担心她被关在这四方院子里,被针线、规矩、舅母的刻薄,还有那桩令人窒息的婚约,一点点磨掉生气。
像那盆被他硬塞进来的歪脖子兰,再倔强,也终会蔫在不见天日的角落。
一丝极淡的涟漪,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
想起他此刻趴在窗口,像个傻子一样,用最笨拙的方式,递给她一块桂花糕,邀她去听一场“离经叛道”的曲儿。
“有何不敢。”
四个字,清泠泠的,像玉珠落盘。
砸在寂静的氛围里。
林云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砸懵了。
“你……你说什么?”
赵清璃微微抬了抬下巴,清冷的眸光落在他错愕的脸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极短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去听曲儿。有何不敢。”
风掠过墙头,吹动她颊边一缕碎发。
林云舟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清高骄傲,敢想敢做。
他咧嘴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酉时三刻!后角门!我等你!”
话音未落,他人已像只受惊的狸猫,“哧溜”一下缩回墙外,只留下墙头几片被蹭落的青苔。
脚步声“噔噔噔”地跑远了,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欢快劲儿。
“贼骨头!一天到晚爬墙头”
赵清璃咒了他两句。
看着窗边那个沾着泥点和水渍的油纸包。
她拆开油纸。
两块金黄的桂花糕挤在一起,软糯香甜,热气未散尽。
她拿起一块,小口咬下。
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点粗糙的颗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