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时节,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临安城斑驳的城墙上。
城门口乱成一锅粥。
溃败下来的官军,盔甲歪斜,满脸血污,互相搀扶着,或干脆躺在板车上被拖着走,呻吟声混成一片。
拖家带口的富户乡绅,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箱笼堆得摇摇欲坠。
女人孩子的哭声尖锐刺耳。
守城门的兵卒嗓子都喊哑了,挥着长枪维持秩序,可那点威势在逃命的洪流前,不足一提。
“快!快进城!叛军离此不足百里了!”
“按察使孙大人有令!城外大户,速速进城避祸!金银细软可带,笨重家什一律丢弃!”
“让开!让开!我家老太爷还在后面!”
林云舟勒马立在城门内侧的阴影里,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刚带着铺子里几个伙计,帮着把最后一批粮草押进城内义仓。
“少爷!您看那边!”
阿福指着城门口一辆陷在泥坑里的青篷马车,车帘掀开,露出柳老夫人苍白惊慌的脸,同乘的还有柳平安和王氏。
林云舟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几步冲过去,硬生生把那马车从泥坑里扛了出来。
“老夫人受惊了!快随我来!”
他抹了把汗,顾不上寒暄,引着柳家的马车,汇入进城的人流。
广成寺的钟声沉闷地回荡在风雪里。
昔日香火鼎盛的佛门净地,此刻成了临安城最大的避难所。
大雄宝殿里佛像低眉垂目,莲台下却挤满了瑟瑟发抖的难民,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血腥味和劣质熏香的混合气味,令人窒息。
寺中僧侣腾出的几排禅房和空置的僧舍,成了临安官宦富户的临时居所。
栖霞镇的林家、柳家,还有几家相熟的富户,被安置在靠近后山菜园的一排简陋厢房里。
青砖地面透着寒气,窗户纸破了几处,冷风“嗖嗖”往里灌。
“这……这怎么住人?”
林家主母沈氏裹着狐裘,看着光秃秃的土炕和墙角结的蛛网,尖声抱怨。
“连个炭盆都没有!冻死人了!”
林道中缩在炕角,抱着个手炉,嘴里嘟囔。
“娘,忍忍吧……总比在外面被叛军砍了强……”
姨娘默默铺开带来的薄被,又去墙角寻了些干草塞进窗缝挡风。
林云舟安置好柳家,又匆匆返回前院。
寺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几个巨大的草棚。
不断有受伤的官军被抬进来,缺胳膊断腿的,伤口化脓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几个老郎中带着药童穿梭其间,忙得脚不沾地,可人手远远不够。
就在这时,一个清泠泠的声音穿透嘈杂:
“青黛,去把带来的白布和金疮药分下去。”
“是,小姐。”
赵清璃一身素净的月白棉袍,脸上蒙着一方素帕,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
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蒙着口鼻的丫鬟仆妇,抬着几口大箱子。
“郡主!”
小厮阿福认出她,又惊又喜。
“您……您怎么来了?这里污秽……”
“无妨。”
赵清璃打断他,声音平静,“人手不够,我来帮忙。寺中可有干净热水?去烧些来。”
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径直走向一个腹部中刀、血水浆成一团的年轻士兵。
动作麻利地剪开他染血的衣襟,清理伤口,敷药包扎,一气呵成。
那士兵疼得龇牙咧嘴,却在看清她面容时,眼神呆住,连痛呼都忘了。
很快,林家、柳家,还有其他几户带来的女眷,在赵清璃的带动下,也纷纷加入了救护的行列。
沈氏起初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拿起一块布,远远地给一个轻伤员擦脸。
柳王氏倒是积极,指挥着丫鬟烧水递布,只是眼神总忍不住往赵清璃那边瞟。
宋婉儿也跟在姨娘身边,小脸煞白,强忍着不适,给伤员喂水。
也不听林家姨娘多次劝她歇息。
林云舟帮着抬了几趟伤员,又去清点寺里存粮,忙得满头大汗。
他刚把一袋米扛进库房,转身出来,就看到草棚一角,赵清璃正蹲在一个昏迷的老兵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他脸上的血污。
她侧对着他,专注而沉静,仿佛周遭的混乱喧嚣都与她无关。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水……水……”
是旁边草席上一个断了腿的少年兵,嘴唇干裂起皮。
赵清璃闻声,立刻起身,拿起旁边的水碗,快步走过去。
她蹲下身,一手轻轻托起少年的头,一手端着水碗,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
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慢点喝。”她的声音透过素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少年贪婪地啜饮着,水流顺着嘴角淌下。
赵清璃自然地用袖角替他擦去。
林云舟看着这一幕,心里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
郡主果非寻常女子。
井沿结了薄冰,滑溜溜的。
宋婉儿提着个木桶,正吃力地往上拽绳子。
她身子单薄,力气又小,桶里水装了大半,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脱手!
“小心!”
林云舟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摇摇欲坠的井绳,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宋婉儿摇摇欲坠的肩膀。
“云舟哥哥!”
宋婉儿惊魂未定,顺势靠在他臂弯里,小脸吓得惨白。
“我……我差点……”
“没事!”
林云舟连忙安慰,接过她手里的绳子,三两下把水桶提了上来。
这一幕,恰好被前来寻林云舟商量粮草调度的赵清璃看在眼里。
她站在菜园篱笆外的拐角处,脚步顿住。
广成寺偏殿,烛火通明。
一张巨大的临安府舆图沙盘占据整张柏木桌,山川河流用黏土堆砌,城池关隘插着小旗。
孙九思指尖点着沙盘上睦州青溪县的位置,声音绷得紧。
“方杰两万兵马,前锋已过桐庐。探马报,专挑山道走,神出鬼没。”
县尉周宪盯着沙盘上蜿蜒的富春江,喉结滚动:“顾延年带八千人堵在梅城渡口。他放话,要借叛军人头,铺条升官的青云路。”
“顾延年?”
林云舟嗤笑一声,抓起沙盘边一枚代表官军的黑木棋。
“刚愎自用,贪功冒进。梅城地势低洼,两翼无险可守。方杰只要分兵绕后,截断粮道,他那八千人就是瓮里的王八!”
黑棋“啪”地按在梅城渡口,震得旁边几面小旗簌簌晃。
孙九思眉头拧成疙瘩。
“我递过三次军报给李尚书,提醒他分兵扼守龙门山。石沉大海。”
周宪叹气:“他是主将,咱们……插不上手。”
林云舟直起身,走到沙盘另一头,手指划过临安城西郊。
“顾延年败了,叛军矛头直指临安。城里满打满算一千二百守军,老弱占半。城外涌进来的流民上万,鱼龙混杂。还要仔细甄别。”
林云舟抓起一把代表溃兵的红豆,哗啦撒在沙盘上临安城四周。
“溃兵!前线退下来的,熟悉叛军路数。把他们收拢起来,发兵器,编入民防队!守城时填缺口,巷战时当尖刀!”
他盯着孙九思:“给我道手令,我去办。”
孙九思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铜符扔过去:“准。但要快。顾延年……撑不过三天。”
林云舟一把抄住铜符,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他转身就走,袍角带起一阵风。
前方战事变得更加棘手。
第二天的议事厅里死寂。
孙九思指尖捏着那份染血的军报,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钧。
“顾延年……被围在鹰愁涧?”
他声音发涩,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
传令兵单膝跪地,甲胄上糊满泥浆血渍,嘴唇干裂起皮。
“是!顾大人率五千禁军驰援睦州,行至涧口遭伏!方杰贼寇……足有两万!占了高地,滚木礌石往下砸!兄弟们……兄弟们死伤惨重!顾大人命小人拼死突围……求援!”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沫,身子晃了晃,强撑着没倒。
“临安……临安通往杭州的驿道、水路……也被贼兵卡死了!烽火台……全灭了!”
最后几个字砸在地上,震得人心头发寒。
驿道断了,烽火熄了。
杭州成了孤岛。临安也是。
周宪“腾”地站起,腰间佩刀撞在案角,“哐当”一声响!
他年过四旬,国字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此刻筋肉虬结,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狗娘养的方杰!太狡猾了!”
他啐了一口,目光扫过厅中寥寥几人——孙九思、林云舟,还有几个面无人色的文吏。
“孙大人!给我三百精兵!老子去捅了那帮杂碎的腚眼!把顾延年那草包捞出来!”
孙九思没立刻应声。
他盯着地图上那个被朱砂狠狠圈住的“鹰愁涧”,山势险恶,标注着“一夫当关”。
顾延年贪功冒进,一头扎进这绝地,如今成了吊在方杰逆贼嘴边的一块肥肉。
救?
拿什么救?
临安城里满打满算,能拉出去打仗的,加上衙役、乡勇,凑不足八百!还要分兵守城……
“周县尉,”
孙九思抬眼,声音沉缓。
“城中兵力几何,你比我清楚。两百人……杯水车薪。”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顾延年喂了狼?他死了不打紧!那五千禁军是汴梁来的精锐!丢光了,朝廷怪罪下来,你我脑袋搬家!”
周宪急得眼珠子通红,一拳砸在桌上,茶盏跳起老高。
孙九思沉默。
他目光缓缓移向角落。
林云舟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眼皮耷拉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蔫样。
他今日本是来送新绘的城防图,没成想撞上这要命的军议。
“林云舟。”孙九思点名。
林云舟一个激灵,站直了:“在!”
“鹰愁涧地形,你熟不熟?”
林云舟心里“咯噔”一下。
熟?太熟了!
前年贩茶走私,为躲税吏,他带着伙计钻山沟,鹰愁涧那鬼地方,耗子洞有几条他都门儿清!
可这节骨眼问这个……
他硬着头皮:“回大人,略知一二。”
“好!”
周宪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冲过来,蒲扇大手拍在林云舟肩上,力道大得他一个趔趄。
“就你了!跟老子走一趟!带路!”
林云舟脸都绿了:“周大人!我……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缚个屁!”
周宪眼一瞪。
“你那点花花肠子当老子不知道?上次山贼屠村,就你胆大带着乡勇扛住了!你就是天生的行伍材料!”
林云舟还想挣扎:“大人!我那是误打误撞……”
“你再撞一个试试!少废话!”周宪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
“孙大人,这林云舟就跟我去!三百人!等天暗下来,趁黑摸过去!”
孙九思看着林云舟煞白的脸,终是叹了口气。
林云舟眼前一黑。
完了。这趟浑水,蹚定了。
寺院古柏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碎影。
林云舟脚步匆匆,脑子里盘算着晚上便要出发,该如何跟家里解释。
拐过放生池,一道素白身影立在月洞门下,像尊玉雕。
赵清璃。
林云舟脚步猛地刹住。
暮光照着她清冷的侧脸,眼底凝着霜。
“宋婉儿今天身子在发高烧。”
她声音不高,砸在寂静里却字字清晰,“林少爷不去守着?”
林云舟喉头发干:“我姨娘在照看。我……实在无暇。劳烦郡主帮我多照料。”
郡主嗯了一声。
林云舟转身又回来叮嘱了一句。
“最近有大量的流民进城,难保不会有逆贼隐匿。郡主多加小心。”
她点头,照旧嗯了一声。
只是一个嗯,他也能听出她的温存。
林云舟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挤出干巴巴的一句:“我……我这两天出个门。”
她目光落在林云舟身上,见他一身尘土,脸色发白:“出征?”
“去……去趟鹰愁涧。”林云舟硬着头皮补充,“跟周县尉……救人。”
“顾延年?”赵清璃声音没什么起伏。
“嗯。”林云舟点头,像只霜打的茄子,“周扒皮非拽上我……说……说我熟路。”
赵清璃沉默片刻。
“刀枪无眼。”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你要当心。”
他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
“知道。”他闷声应道,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我父亲肺疾,我姨娘腰损,还有宋婉儿,请你多加照拂!”
赵清璃没理会他话里的刺,转身对青黛道:“去把我妆匣底层那个靛蓝锦囊拿来。”
青黛应声去了。
不多时,捧来一个半旧的靛蓝锦囊,针脚细密,绣着一丛兰花。
赵清璃接过锦囊,递给林云舟:“拿着。”
林云舟愣住:“这……”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赵清璃语气平淡,“里面是些金疮药和解毒散,白云观苏先生配的方子,比市面上的强些。还有……一张平安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呆愣的脸:“莫要莽撞行事,平安回来。”
“谢……谢谢郡主。”他声音有些发哽。
赵清璃“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林云舟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靛蓝锦囊。
这锦囊怕是她早就偷偷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