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门环被叩响时,声音沉闷得像是敲在人心口。
“圣旨到——!”
尖利的唱喏刺破冬天清晨的宁静,惊飞了檐下几只灰扑扑的土狗。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门房赵忠探出半张睡眼惺忪的脸。
门外那明晃晃的仪仗、朱红的官袍、还有泛着刺目金光的黄绫圣旨。
一把跪倒在地。
“快……快请王爷王妃!郡主!圣旨!是圣旨啊!”
柳家小院瞬间炸开了锅。
脚步声杂乱,低语声急促。
赵王爷赵翊匆匆披了件半旧的靛蓝团花直裰,头发都未及束好,便由王妃胡氏搀扶着,疾步迎到前院。
赵清璃跟在后面,只簪一根素银簪子。
传旨的内侍面无表情。
待柳家上下在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才缓缓展开那卷沉重的黄绫。
“……咨尔废晋王赵翊之女赵氏清璃,毓质名门,秉性端淑……今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杭州按察使孙九思,才德兼备,国之栋梁……特赐婚配,择吉日完婚……钦此!”
“草民……赵翊,领旨谢恩!”
赵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叩首。
胡氏也跟着伏地,眼角却悄悄瞥向身侧的女儿。
赵清璃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她依礼叩拜,动作一丝不苟。
“郡主,接旨吧。”
内侍的声音平板无波。
赵清璃伸出双手,稳稳接过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黄绫。
“恭喜王爷!恭喜郡主!”
内侍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意,“孙大人圣眷正隆,前程无量,郡主好福气呀!”
赵翊连声称是,忙示意管家奉上早已备好的红封。
请内侍留下用膳。
内侍掂了掂分量,脸上笑意真切了几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仪仗浩浩荡荡离去。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探头探脑的街坊目光。
小院里有人欢贺、有人沉默。
胡氏看着女儿手里那卷明黄的圣旨,终究没说出什么。
赵翊倒是抑制不住的开心,仿佛一把洗刷了耻辱般,扬眉吐气。
赵清璃没动。
她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圣旨。
黄绫上,那“孙九思”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
“小姐……”青黛担忧地唤了一声。
赵清璃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落在隔壁那座刚刚挂上“杭州按察使行辕”匾额的新宅子上。
孙九思自己掏钱租下了柳家南边毗邻的一户庄子,把那里作为新任杭州按察使的行辕。
就在柳家的隔壁。
隔着一堵墙。
与柳家林家隔墙的情况一样。
现在的情况又复杂又尴尬。
跟隔壁林家的冤家还有孽缘没理清楚,跟隔壁的九思哥哥又要再起是非不成?
孙九思的行辕设在柳家隔壁,原是城中一位富商闲置的别院,如今租用,收拾得干净利落,却无半分奢华。
门楣上“杭州按察使行辕”透着肃杀之气。
自牌匾挂起那日起,行辕门前便没断过人。
第一波,先是杭州府、临安县、钱塘县、昌化县等州县大小官员,再加上汴梁派驻江南道的一些京官,穿着簇新的官袍,排着队递帖子求见。车马轿子从巷口一直排到巷尾,把条原本寂静干净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门房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兵,姓曾,据说是孙九思从京里带来的亲随。他板着脸,将那些堆满谄媚笑容递上来的、装着各色“土仪”的礼盒,一一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大人有令,行辕之内,只谈公事,不收私礼。诸位大人请回。”
碰了一鼻子灰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只得悻悻然离去。
紧接着,便是临安府各州县的百姓。
遵新任按察使令,坐堂接听陈情的公告文书必须在三天之内贴满杭州各州县的闹市。
不知是谁将按察使大人铁面无私、拒收贿赂的消息传了出去,言明按察使大人将于行辕广听民情,以监察地方官员。
告示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了瓢冷水。
行辕门前那两尊石狮子,差点被汹涌而来的人潮淹没。
喊冤的、告状的、求告无门的……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在行辕门口排起长长的人龙。
孙九思倒也不嫌烦,连着听了五天,从晨到昏,不休不息。
每日辰时初刻准时升堂,就在行辕前院临时辟出的公堂上。
一身绯色官袍,玉带束腰,端坐案后,面容清俊,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不摆官威,也不说废话。一一听取记下,逐案分析归类,公正存疑的发回重审,或升级审查。
无论衣衫褴褛的农夫,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他皆耐心倾听。遇到紧要处,便提笔在案头厚厚的簿册上飞快记录几笔,偶尔问上一两句,切中要害。
“大人!草民状告临安县衙书吏王贵,借丈量田亩之机,强占我家三亩上等水田!这是地契,请大人明察!”一个黝黑汉子跪在地上,双手捧上一张泛黄的纸。
孙九思接过,扫了一眼,提笔记下:“临安县,王贵,强占民田。发回临安县自查,结果报我。”
“青天大老爷!求您做主啊!我儿被漕帮的人打断了腿,官府收了银子就不管了!我儿现在还躺在家里等死啊!”一个老妇人哭得撕心裂肺。
孙九思眉头微蹙:“漕帮何人?因何事起冲突?可有证人?”
“有!有!街坊李二狗亲眼所见!是漕帮的‘水老鼠’张三带人打的!就因为我儿不肯交那‘过河钱’!”
“漕帮张三,伤人致残。查。”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墨痕。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每一个“查”字落下,都让堂下告状的百姓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
他处理得极快,条理分明。
积压的陈年旧案,盘根错节的乡绅欺压,官商勾结的蛛丝马迹……在他面前,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快刀,一层层剥开。
记录在册,分派下去,责令州府限期查办,并言明将亲自督查。
效率之高,态度之坚决,让那些原本抱着试试看心态的百姓,彻底信服。
“青天大老爷!”
“孙青天!”
“活菩萨啊!”
感激涕零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行辕门前那两尊石狮子,仿佛也沾上了几分凛然正气。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临安府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新来的按察使孙大人,真是个好官!”
“是啊!不收礼,不摆谱,真给老百姓办事!”
“我家那被恶霸抢走的铺子,孙大人已经发话让县衙重审了!”
“这才是朝廷栋梁!比那些只知道捞银子的官强百倍!”
“听说……他还是皇上刚赐婚给那位废郡主的夫婿!”
“哎哟!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郡主好福气!嫁了这么位年轻有为的好官!”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将孙九思和赵清璃的名字紧紧捆绑在一起,推向了风口浪尖。
仿佛她们已经提前大婚似的。
柳家小院里。
赵翊和王妃胡氏让周嬷嬷给孙九思孙大人去做些点心,再让璃丫头送去以示岳丈岳母的疼惜。
小厨房里,炭火微红。
赵清璃挽起袖子,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腕。青黛在一旁打着下手,将筛好的细白面倒入盆中。
她动作不疾不徐,和面、揉捏、包馅……指尖翻飞间,一个个小巧玲珑、形如弯月的酥饼便在案板上排开,饼皮酥白,隐隐透出内里红豆沙的暗红。
炉火升腾,甜香渐渐弥漫开来。
青黛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小姐……咱们要做这么多吗?”
赵清璃没抬头,只将最后一个月牙酥放入烤板。
酥饼出炉,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青黛小心地将它们装入一个素雅的青瓷食盒里。
赵清璃净了手,接过食盒。
“我自己去。”
行辕门前,人潮已散去大半,只余下三三两两还在低声议论的百姓。
曾门房依旧板着脸守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见到赵清璃提着食盒走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微微躬身:“郡主。”
“烦请通禀孙大人,”赵清璃声音清泠,“赵清璃奉父命,送些家常点心。”
周门房略一迟疑,要转身进去通报。
郡主拦住他。
行辕前院已恢复了安静,刚刚走了一位陈情的百姓。
公案尚未撤去,雅致的小院中,几张待客的圈椅和一张书案。
孙九思正站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
丝毫未察觉身后有人。
背影中的他穿着一身家常的靛蓝细布直裰,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公务后的倦色,却无损那份沉稳从容的气度。
听见脚步声,他仍专心致志,没抬起头。
“老乡,你可有带陈情书?”
郡主把食盒放在他书案边的茶几。
“有位尽忠职守的郎君废寝忘食,不管身子,大人可否管一管?”
看到赵清璃,他眼底瞬间漾开温煦的笑意,如同寒冰乍破。
“清璃妹妹。”
他放下笔,绕过书案迎上前来,声音温润如玉,“劳你亲自跑一趟。”
赵清璃微微福身:“孙大人公务繁忙,清璃奉父命,送些新做的点心,聊表心意。”
她打开食盒的盖子。
“有劳妹妹挂心。”孙九思走到茶几旁,目光落在食盒上,笑意更深,“早就听闻妹妹心灵手巧,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他伸手欲打开食盒。
赵清璃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不过是些粗陋之物,大人不嫌弃就好。”
孙九思的手停在半空。
他抬眼看向赵清璃。
“妹妹亲手做的,便是琼浆玉液也比不上。”
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拿起案头一份卷宗,“正好,妹妹来了,也省得我再派人跑一趟。最近有十多宗检举临安府牵涉花石纲积弊的案子,矛头都指向……”
他将卷宗递向赵清璃。
“顾家?”赵清璃抬起眼,清冷的眸光落在卷宗上。
“嗯。”孙九思点头,声音压低了些。
“顾文轩之父顾延年与浙西的一些豪强、漕帮勾结,侵吞税银,纵容盘剥,民怨沸腾。此番查证,已有不少实证指向顾家。此案……或许会牵连甚广。”
“大人秉公办理即可。”她声音平静无波。
“清璃与顾家,没有什么恩义。请大人秉公直断!”
他心头微松,又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妹妹深明大义。”
他赞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亲近的调侃,“只是……妹妹如今与我已有婚约,再唤‘大人’,未免太过生分。还是像从前在汴梁时,唤我‘九思哥哥’可好?”
她抬眼,迎上孙九思含着笑意和期待的目光。
那目光温润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掌控感。
“礼不可废。”她声音清泠,带着一丝疏离。
“大人是朝廷命官,清璃是个普通女子,圣上虽赐婚,但未行六礼之前,还是谨守本分为宜。”
孙九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他看着她清冷的眉眼,那里面似乎筑着一道无形的冰墙,将他温煦的靠近无声地挡在外面。
“妹妹还是这般……倔强。”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又似乎藏着宠溺,“也罢,随你。”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食盒,伸手打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甜香混合着酥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金黄的月牙酥整齐地码放着,小巧精致,诱人垂涎。
孙九思拿起一块,指尖触到微温的酥皮。
“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是你做的吧?”他笑着,将酥饼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是家中周嬷嬷的功劳”。她隐瞒了自己。
酥皮簌簌落下,内里的红豆沙细腻香甜。
“嗯……甜而不腻,酥香满口,妹妹好手艺。”他细细品味,赞不绝口。
赵清璃静静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沾了一点酥皮碎屑的唇角。
“大人喜欢就好。”
孙九思吃完一块,意犹未尽,又拿起一块。
“公务缠身,案牍劳形,能得妹妹这一盒酥饼,倒真是解乏良药。”
他一边吃,一边状似随意地说着,“这临安府的案子,盘根错节,牵涉甚广,比在京城时预想的还要棘手几分。不过……”
他顿了顿,看向赵清璃,眼底带着自信的光芒。
“有妹妹这份心意在,九思定当竭尽全力,肃清吏治,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大人为国为民,清璃敬佩。点心既已送到,清璃便不打扰大人处理公务了。”
她福了一礼,转身欲走。
“妹妹留步。”孙九思叫住她。
他快步走到书案旁,拿起一个同样素雅的青瓷小罐。
“这是京中带来的茯苓霜,最是安神养心。妹妹身子弱,冬日干燥,早晚用温水调服一盏,最是相宜。”
他将小罐递到赵清璃面前,目光温和,“一点心意,妹妹莫要推辞。”
赵清璃看着那精致的小罐,又看看孙九思含着笑意的眼睛。
她沉默片刻,伸手接过。
“多谢大人。”
指尖相触,一触即分。
“妹妹慢走。”孙九思送至门口。
赵清璃提着那个装着茯苓霜的小罐,步履从容地走出行辕大门。
隔壁柳家小院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青黛探出头来,小脸上满是担忧。
“小姐……”
赵清璃没应声,只将手中的小罐递给她。
“收着吧。”
她抬步迈进自家小院。
青黛告诉她,送去林家的食盒,被林家主母收下了,没见着林二少爷。问姨娘,她说云舟少爷只说出去待几天,没说去哪了。
连小厮阿福也没带出去!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
那位林二少爷一个人,难不成还离家出走了?
窗台上,那盆歪脖子兰在秋阳下舒展着细长的叶片。
青瓷小罐静静放在妆台上。
赵清璃坐在窗边出神。
她没看那罐茯苓霜。
林云舟,你这个混蛋,怎么又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