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色将明未明,整座小镇还沉浸在冰雾与睡意之中。肖燕和肖月跟着肖年成和许兰凤踏进沈记小酒馆时,炉灶前的沈得福正默默把面条从锅里捞出来。看见他们一家四口,朝里面弩了努嘴,眼神里满是凝重。
肖老头肖老太已经换上了半旧的棉袄,坐在最里面的方桌旁,背佝偻得厉害。不过一夜之间,两位老人仿佛又老了十岁。肖老太的眼皮肿得像核桃,面色青黄,手腕抖个不停,疑似有中风的征兆。肖老头的眼袋青紫,嘴角下耷,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门口,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肖家四个凤早已到齐,围坐在另一桌,脸上愁云密布,显然也是夜里辗转难眠。肖家的四个女婿大气也不敢喘,只有瓷勺偶尔碰触碗沿的声响。
肖燕和肖月乖乖地坐到表哥这一桌,大家相互用眼神交流。
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肖燕想起昨天晚上在庙里插科打诨一顿胡说八道,回程的时候,她还兴致勃勃地约表哥们去二姑父家玩,装鬼吓唬银林表哥,那时她只想逗爷爷开心。七十大寿的宴席上,女婿剃度出家,留下满堂宾客和戛然而止的欢笑,还要冒着寒风去帮女儿处理家事,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她以为爷爷缓过来了。
谁知道,过了一夜,那些烦人的情绪依然还在。
“吃完早饭……”肖老头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年成带你四个姐姐去周家,问问他们周家到底要给我们肖家一个什么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五凤嫁到周家十几年,伺候公婆,照顾丈夫孩子,没有半点对不起他们周家的地方,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离婚。农村里是非多,趁着天还早,去把事情理清楚,不能让人家嚼舌根,把脏水泼在五凤身上。”
肖燕看见几个姑姑悄悄抹了抹眼角,心想,五姑姑那么要强的人,当年生了望雪表妹,硬着心肠送人不就怕人家骂绝户。这样的狠人肯定受不了村里人把五姑父出家做和尚的责任推到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会不会和村里人打起来?
就在这时,柜台上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沈得福接起电话,只听了一句,脸色瞬间惨白。
“五妹……”他颤抖着放下听筒,“凌晨喝的农药,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肖老太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整个人软了下去。杜子腾猛地窜过去,手掌贴着肖老太的后背,温热的气息缓缓顺着她的经脉。肖老头忽然站起来,又重重坐回椅子上,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泛白。
“妈,爸……”
肖家四个凤慌忙站起来,围着肖老头肖老太。
“先散开,给妈透透气。”肖年成把四个姐姐往边上拉。
肖燕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她赶紧站起来,拉着肖老头的手,学着杜子腾用真气给爷爷梳理脉络。
想起暑假她从鸟村回来,五姑姑提也没有提到望雪表妹,一点儿要向她询问的意思都没有,害她满心满肚子准备的嘲讽无处宣泄。
这样的狠人怎么就舍得死呢?
不就一个男人吗?女儿都能抛弃,一个男人算什么?
肖家所有人匆匆忙忙地往周刘庄赶,肖燕被杜子腾拦了下来,悄悄说了一句:“小燕,五姨是自杀!”
肖燕握紧拳头,眼眶含泪,点了点头。
周家的灵堂搭得匆忙,白布在晨风中飘荡。周丽莉穿着孝服跪在棺木旁,不再是那个爱疯爱笑没心没肝没肺的姑娘。人真的是一夜之间长大,她机械地向每个吊唁的人磕头还礼,额头已经泛青。看到肖燕的时候,忍不住说了一句:“小燕,我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周旭呢?”肖老头问,声音冷得像冰。
周家婆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孽障……在寺里,不肯回来……”周家公公瘫在床上一个劲儿捶床,哭骂着:“怎么死的不是那个混账东西?”
肖老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决绝:“既然如此,从此两清。五凤我们肖家自己葬。不入周刘庄的坟,回桃园。”
桃园是南泽镇比较大的公墓,肖燕上半年吵着给爷爷奶奶买了一块地,没想到到头来先给肖五凤用了。
肖老太被肖二凤和肖三凤搀扶着站在一副简单的薄棺前,哭得几乎昏厥,“我的五凤啊,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了,你怎么舍得爸妈的呀……呜呜呜呜……我的五凤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呀……”
肖大凤和肖四凤抱在一起低声地淌眼泪。
肖燕上前看着棺木里五姑姑不算安详的脸,叹了口气,真是个狠人啊!那么一瓶农药,肠穿肚烂、七窍流血,那得多疼啊!
奶奶的七十大寿,终究永远地少了一个女儿。而从此以后,每个团圆的日子,都会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缺。
屋外,朝阳冲破云层,把整个世界照得透亮。可这光,再也照不进五姑姑的眼睛了。
“小燕……”杜子腾朝着发呆的肖燕喊了一声。
肖燕回头,先是懵,然后惊,接着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
她朝着杜子腾摇头,有点心焦。
杜子腾想了一下,用唇语说:“寺庙!”
俩人趁着大家不注意,溜出大门一路小跑,来到庙门前的空地。
那棵高大的枇杷树下飘着的迷迷糊糊的瑟瑟发抖的鬼魂不正是肖五凤。
做为一个新鲜出炉还热乎的新鬼,那从树叶缝里透出的星点阳光都能把她的魂体灼伤。
看!还冒烟呢!
肖燕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就开骂:“肖五凤你是脑壳儿坏了是吧!为了个窜天猴,居然喝农药,看把你能的。爷爷奶奶一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是想把他们也一起带走是吧?我也真是佩服你,自己那么心狠的一个人,为了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自杀,真特么让我大开眼界。里面那男人有什么好?五个姑父里长得最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平时什么事都不拿主意,一拿主意就要人命……真特么的……你都死了,他还缩在庙里头呢!”
“周旭……周旭……”
肖五凤眼神空洞迷离,想往树外飘,阳光的灼烧又让她不得不缩进树里。
看着肖五凤魂体伤痕累累,杜子腾说:“别骂了,她魂体伤得不轻,免得节外生枝,先送走吧!”
一张巨无霸往生符!
杜子腾吞了下口水,太可怕了!
一张大网,一只大手,一个黑洞……
然后,没有然后了。
肖五凤一句遗言都木有就被麻溜地送下去了。
“特么的,气死我了,姐夫你找陈队长,托关系把她关在下面好好醒醒脑子,这种拎不清的不能投胎,家家只能生一个,那是害人啊!咱们不能造孽!”
杜子腾点头,眼角瞄到院墙拐弯的地方露出的棉袄的衣角,似乎是外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