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李姐姐,我们还是先进去聊吧。省的李莲花一直咳嗽。”
方多病顶着李莲花那几乎要把他凌迟的目光,硬着头皮站出来,强行打断了李寻渡那几乎要出口的解释。
他刻意将声音拔高,试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这令人窒息的“未婚妻”话题上拽开。
商隐一向极有眼力见,立刻明白了方多病的用意,也察觉到此事的背后必有蹊跷。
她立刻接住话题,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方公子说的是。而且,正好有件要紧事,需要与大家商议。”
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李寻渡身上,“阁主,方才收到消息,昨夜元宝山庄,宗政明珠被人劫走了。”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燕敖惊呼出声,“杨昀春不是亲自押送他回京的吗?谁敢在监察司副使眼皮子底下劫人?”
“这……也太猖狂了!”苏小慵的注意力果然被商隐的话完全吸引,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就连关河梦也面露讶异:“竟有此事?在下曾听过杨副使的名号,他的武功高强,能从他手中劫人,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方多病松了口气,立刻接上商隐的话题,带着大家分析道:“这还用问?要么是万圣道贼心不死,不想让宗政明珠落在朝廷手里吐出更多秘密;要么就是宗政家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大人……”
众人议论纷纷,注意力商隐口中突如其来的消息牢牢吸引。
元宝山庄的后续风波,远比眼前这点儿女情长的误会要惊心动魄得多。
李莲花和李寻渡这两位刚才处于风暴中心人物,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李莲花咳声渐止,眉头微蹙,眼神沉静地望向远方,思绪被方多病的话牵动。
能在杨昀春手中劫走宗政明珠……
这背后若说没有宗政家那只老狐狸的手笔,他是一点都不信的。
只是……
万圣道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宗政家与其的勾结,究竟深入到了哪一步?
而一旁同样未出声的李寻渡的沉默,则和宗政明珠毫无关系。
她轻轻拍抚李莲花后背的手早已收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衣料微温的触感。
方才苏小慵那句“未婚妻”如同惊雷,炸开的不仅仅是尴尬,还有她心底那一声清晰无比的、漏跳了一拍的心跳。
那一下异常的律动,在胸腔里回荡,带着陌生的悸动和一丝慌乱,让她此刻仍无法完全平静。
李寻渡垂眸,看着自己摊开的、属于人类的、带着细微纹路的手掌。
三年了。
从少师剑冰冷的剑身中挣脱,懵懂地拥有这具血肉之躯,懵懂地接触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已经三年了。
她的心智,早已不是东海海底那十年,仅凭着对剑主模糊执念而存在的懵懂剑灵。
更不是初临人世时,那个因为剑主亲手断剑而满心创伤、只余冰冷和戒备的残缺意识。
这三年,她学着呼吸,学着行走,学着感受阳光的温度和雨水的冰凉,学着分辨人情冷暖,学着在灵渡阁的繁杂事务中运筹帷幄。
她与这个世界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师娘的慈爱,燕敖和天冬的跳脱依赖,商隐的忠诚守护,苏木的沉稳可靠……
甚至还有眼前这个,从李相夷变成了李莲花,却依旧牵动着她所有心绪的男人。
她不再是游离于世外的旁观者。
她真切地活在其中。
所以,她才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方才那一下漏跳的心跳,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独属于“人”的悸动。
一种超越了剑灵对剑主天然依恋的、更复杂也更滚烫的情愫。
可是……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李寻渡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穿过眼前纷乱的议论声,落回三年前那个湿冷的清晨。
云隐山,薄雾弥漫,寒意料峭。
那时的她,刚刚从无了那里得到李相夷的消息,却也付出了困守云隐山三年的代价。
无了告诉她,李相夷还活着,但踪迹难寻。
这消息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让她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却也让她对这整个世界充满了更深的疏离与不信任。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
一片荒芜的冰冷。
李相夷拼尽一切守护的江湖,在他“死后”是如何分崩离析、各怀鬼胎;
他视为手足的兄弟,是如何包藏祸心;
他倾注心血的四顾门,是如何在他“尸骨未寒”时就另立门户,甚至对他百般诋毁……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这个人间虚伪透顶,肮脏不堪。
她甚至觉得,李相夷豁出性命守护的这些人和事,都该死。
可偏偏,她被困在了这里,为了那个渺茫的、寻找他的希望。
初到云隐山,面对慈祥的师娘芩婆,她披上了一层温顺乖巧的假面。
她礼貌,安静,学习着人类的一切礼仪规矩,努力扮演一个“正常”的姑娘。
但那层假面之下,是一颗坚硬如冰、拒绝融化的心。
她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割裂开来,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幽魂,冷眼旁观着山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
除了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李相夷,她抗拒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真实的联结。
直到……一个叫苏木的少年闯入。
李寻渡记得,那也是一个普通的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她独自在山涧边静坐,看着溪水潺潺,心中一片死寂的漠然。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打破了山林的宁静。
紧接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身影踉踉跄跄地从密林中冲出,直直地扑倒在她面前不远处的草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他身后,几个蒙面黑衣人紧追不舍,眼神凶狠,刀锋上还滴着血。
“杀了他!”为首的黑衣人低喝。
李寻渡只是静静地坐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苏木那因失血和剧痛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停留一秒,只是冷漠地扫过他身后那几个杀气腾腾的杀手。
师娘正在后山闭关,不能被打扰。
所以,当那几个杀手为了斩草除根,毫不犹豫地将刀锋也指向她这个“目击者”时,李寻渡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带着少师天生的精准与冷酷。
没有多余的花哨,只有最简洁致命的杀招。
几道寒光闪过,那几个杀手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已咽喉喷血,倒毙当场。
山涧边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做完这一切,李寻渡像是拂去几粒尘埃般随意。
她看都没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目光再次落回那个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少年身上。
苏木挣扎着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有些涣散,却死死地看向她,充满了绝望中的一丝微弱希冀,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求救。
李寻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条垂死的生命,而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她甚至没有走过去查看一下他的伤势。
夜风带着山间的寒意吹过,卷起她素色的裙角。
她漠然地移开视线,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转身,踩着沾了血珠的草叶,朝着师娘闭关的相反方向,一步步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将重伤濒死的苏木,独自留在了那片冰冷的血腥之地。
那时的她,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人间的生死爱恨,于她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尘埃。
可是现在……
李寻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悄悄地,落在了身旁那个刚刚停止了咳嗽,正凝神听着方多病和商隐分析宗政明珠被劫一事的男人身上。
李莲花侧脸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柔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温柔沉静。
他的眉头微蹙,显然也在思考着这件棘手的事情,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双曾视人命如草芥的眼里,开始映入了其他人的身影?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具曾只为寻找剑主而存在的躯壳里,生出了这般滚烫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