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残雪扑打窗棂。
苏府祠堂方向燃起的火光尚未熄灭,映得半边天幕泛红,仿佛预兆着一场风暴即将降临。
小蝉跌跌撞撞冲进屋,脸色惨白如纸:“小姐!林氏在祠堂突然清醒,跪在祖宗牌位前哭嚎,说您……说您勾结外男,私通王府,败坏门风!她还联合族老,要上书家主,将您……将您沉井正家法!老夫人那边也派了嬷嬷来问话,说‘真有此事?’”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苏锦言低垂的眉眼。
她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铜铃,铃身微凉,一如她此刻的心。
勾结外男?
她唇角缓缓扬起,笑意却冷得能冻住三伏天的烈阳。
前世,林氏便是用这一招,先污她清白,再夺她药经,最后将她以“淫乱”之名沉塘,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而今日,这疯癫多年、早已被家族弃如敝履的嫡母,竟忽然“清醒”,当众发难——若说背后无人指使,鬼都不信。
东宫……是想借苏家之手,剪除萧无衍的羽翼?
她眸光微闪,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前夜秦九送来的密报:林氏疯癫中吐露,“换药密旨”实为东宫伪造,借皇后之名,行削藩之实。
而她母亲当年所知的秘密,恰与先皇后旧部息息相关。
原来,这一局,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宅斗。
是权谋,是杀局,更是血债血偿的开端。
她缓缓起身,走到药柜前,指尖掠过一排排玉瓶瓷罐,最终停在一只暗青小瓶上。
她取出雪莲汁为底,又从另一只琉璃瓶中倾入微量静神散,再以银匙挑取一丝乌头代谢物——极轻,几乎肉眼难辨。
这药,名为“清心露”,常人饮之 лnшь觉神清气爽,无害无异。
可若体内已有乌头类毒素沉积,此药便会如引信点燃火药,催动脏腑剧震,诱发剧烈呕吐,吐出之物呈暗红絮状,状若毒血。
而林氏——那个多年来为控府权暗中服食“温阳散”(实含乌头)以维持清醒的毒妇,体内早已积毒成疾。
她要的,不是杀人。
是当众揭伪,是让她自食其果,是让全族亲眼见证——谁才是真正的毒妇!
“小蝉。”她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意,“明日清晨,你混进送药的婢女队,把这碗参汤,亲手送到林氏手中。”
小蝉咬唇点头,”
苏锦言没答,只是望着窗外那抹未散的火光,眸底寒焰翻涌。
娘,等我。
这一世,我不再忍辱偷生。
次日午时,苏府正堂。
宗族大会召开,族老齐聚,香案高设,族谱摊开,气氛肃杀如临刑场。
老夫人端坐主位,面色阴沉;几位叔伯列坐两旁,目光或鄙夷、或惋惜、或幸灾乐祸。
而堂下,苏锦言一身素衣,低头静立,姿态谦卑,仿佛真如传言中那般懦弱不堪。
林氏披发而来,脸上泪痕未干,却眼神清明,哪还有半分疯癫之态?
她踉跄扑至香案前,叩首痛哭:“列祖列宗在上!我苏家百年清誉,竟毁于一庶女之手!苏锦言不守妇道,夜夜留宿王府,与那萧使者……私相授受,淫奔无耻!此等败类,若不严惩,何以正家风,安宗庙!”
她声泪俱下,控诉滔滔,字字如刀,直指苏锦言清白。
堂上众人议论纷纷,已有族老拍案而起:“此等秽事,岂容姑息!当依家法,沉井示众!”
就在此时——
林氏话音未落,忽觉腹中一阵翻搅,如万蚁噬心,五脏六腑似被巨手揉捏。
她脸色骤变,冷汗涔涔而下,喉咙一甜,猛地张口——
“呕!”
一口暗红血沫喷涌而出,直溅在摊开的族谱之上!
满堂哗然!
那血非但颜色诡异,更浮着细密黑丝,如腐絮般漂浮其中,腥臭之气瞬间弥漫整个大堂!
林氏自己也惊恐低头,颤抖着伸手去触那血迹,声音发颤:“这……这是……”
“毒血?!”
“她……她怎么会吐出这种东西?!”
“莫非……她自己中毒了?”
苏锦言缓缓抬眸,目光如冰刃扫过全场,唇角微扬,低语几不可闻:
“她说我勾引王爷……那我就让她——当众吐毒血。”
堂外风起,卷着残雪扑入门缝。
一道身影悄然立于廊下,灰袍素衫,手持药箱,正是仁济堂赵掌柜。
他本为族中一位老夫人候诊而来,却恰好目睹这一幕。
他皱眉上前,目光落在那族谱上的血沫上,神色骤然一凝。
片刻后,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炸响:
“此乃‘乌头积毒’发作之征!”赵掌柜的话音落下,仿佛一道惊雷劈开凝滞的空气。
满堂死寂,连呼吸都似被风雪冻住。
“乌头积毒……”一位年迈族老喃喃重复,脸色骤然发青。
他曾在军中任医官,深知此毒之烈——初服可提神醒脑、强心御寒,久则蚀骨伤肝,终至癫狂吐血而亡,且发作时状若厉鬼索命,极难掩饰。
林氏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撑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还想挣扎着辩解,嘴唇翕动:“胡言乱语!那是宫中赐下的‘养心丸’,专为调理我这旧疾所制,怎会含毒?你一个市井药师,也敢污蔑御药?”
话未说完,腹中又是一阵剧烈翻搅,如同万千钢针由内而外刺穿五脏六腑。
她喉头一甜,猛地俯身——
又是一大口暗红黑血喷出,溅落在祖宗牌位前的蒲团上,那血中浮沉的腐絮竟微微蠕动,似活物般缠绕成团。
腥臭之气扑鼻而来,几名近旁的婢女当场干呕,踉跄后退。
赵掌柜眉头紧锁,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探入血迹。
须臾,银针尖端泛起幽蓝微光。
“果然。”他抬头,目光如炬,“乌头碱残留无疑。更可怕的是,这毒性已被人为提纯改良,较寻常野乌头猛烈十倍不止。若非长期服用,绝不会积累至此。”
他缓缓转向林氏,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夫人常年主持苏府药务,采买、炮制、分发皆由您亲掌。如此剧毒之物,您当真不知其来源?还是……有意为之?”
林氏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化作癫狂般的冷笑:“我是不知!我是被人蒙蔽!是东宫……是太子身边那位张公公亲自送来密令,说老夫人年迈昏聩,需以‘清神散’稳其心志,我才依方配药……我不过是个执行之人!”
她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这些年压在心头的秘密尽数吐出,可每一个字出口,体内便如遭重锤击打。
她的脸色由惨白转为铁青,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沫顺着嘴角滑落。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起。
灰雪纷飞中,一道玄色身影踏阶而入,袍角带雪,气势如渊。
萧无衍缓步迈进正堂,身后秦九紧随,手按刀柄,目光冷扫全场。
他并未穿王府官服,仍是一袭使节素袍,可那一身久居上位的威压,却让整个大堂瞬间噤若寒蝉。
“本使奉旨彻查‘城南疫毒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凿入人心,“三日前,城南贫民窟爆发怪疫,患者初现神志不清、幻视谵语,继而呕血暴毙。经仁济堂与太医院联合验尸,死者肝肾尽毁,血液呈絮状凝结——与方才林夫人所吐之血,成分一致。”
他目光如刃,扫过诸位族老:“疫区所用‘避瘟散’,经查,出自苏府药库调拨。而主理药务者——正是林氏。”
堂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苏家竟牵涉疫案?”
“若是故意散毒……那就是谋逆啊!”
“难怪今日突然发难,怕是想借惩处庶女转移视线!”
萧无衍不再多言,只冷冷抛下一句:“《大夏律》明载:凡私制、传播剧毒之物,致百姓染疫者,不论身份,一律斩首抄家,族人连坐。若再有包庇隐瞒者——同罪论处。”
话音落地,满堂鸦雀无声。
几位原本跃跃欲试要将苏锦言定罪的族老,此刻纷纷低头垂目,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不是蠢人,自然明白,一旦被扣上“纵毒殃民”的帽子,别说家法,朝廷铁律就能让他们全族陪葬。
林氏瘫坐在地,眼神涣散,口中仍在喃喃:“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听命行事……太子说,只要控制老夫人神志,苏家便可为他所用……药方是他改的……剂量也是他定的……我只是个棋子……”
她声音越来越弱,忽然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随即整个人向前一扑——
“哇——!”
一大口漆黑如墨的血喷涌而出,带着浓烈腐臭,直洒在摊开的族谱之上!
那血竟缓缓爬动,似有生命般沿着黄绢族谱的纹路蔓延,将“苏氏一门”四字染得斑驳狰狞。
林氏双眼翻白,四肢抽搐数息,终是头一歪,昏死过去。
死寂。
唯有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惊骇失色的脸。
苏锦言立于廊下,风雪拂面,她却恍若未觉。
指尖悄然抚过袖中那枚铜铃,铃身微颤,仿佛回应着她心底深处的杀意。
她望着那被毒血玷污的族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寒的笑意。
前世,林氏用“淫奔”之名将她沉塘,毁她清白,夺她药经;
今生,她以一剂“清心露”,引出深藏十年的毒网,反手便将对方钉死在宗庙之前。
但这还不够。
这一口毒血,不只是揭了林氏的皮——更是撕开了东宫的面。
她早知“养心丸”有异,早在重生之初便悄悄收集残渣化验,确认其中含有乌头代谢物。
但她一直隐忍不发,只为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毒源顺藤摸瓜、直指权力核心的契机。
如今,线索已现,棋局已开。
而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庶女。
她是执针者,是布毒人,更是这场风暴的源头。
风雪渐歇,阳光破云而出,斜斜照进大堂,落在那口黑血之上,竟折射出诡异的紫芒。
赵掌柜盯着那光,瞳孔微缩,低声道:“这毒性……已非人间应有。”
而廊下的苏锦言,终于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纤细却挺直,宛如一株生于寒崖的雪莲,不动声色,却已悄然绽出杀机。
殿内炭火噼啪,萧无衍负手而立,目送那素衣女子步入门槛。
他凝视她良久,眸光深不见底:
“你早知道东宫涉毒?”
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