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狱废墟的风裹着雪粒灌进领口,苏锦言的睫毛结了层薄冰。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音,可耳中只有一片死寂——像被人用浸了麻药的棉絮塞住,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锦言!锦言!”
萧无衍的脸在她眼前晃动,眉峰紧拧成刀刻的痕。
他的手按在她后颈,掌心滚烫得惊人,指腹反复摩挲她耳后那道淡疤——那是前世她替他挡箭时留下的。
她望着他翕动的嘴唇,突然想起幼时在药庐听母亲说过,人最害怕的不是黑暗,是无声。
此刻她终于懂了,原来无声比黑暗更让人恐慌,像被整个世界捂住了口鼻。
她颤巍巍抬起手,指尖轻轻覆上他手腕。
脉搏如擂鼓,三急两缓的节奏撞进掌心——是那年雪夜,他中了寒毒,她守在塌前替他温脉时约定的暗号:“我还活着”。
“我聋了......但还没死。”
她用染血的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血珠渗进他掌纹里,像朵开败的红梅。
萧无衍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披风兜头罩下,隔绝了外头的风雪。
他的下巴蹭过她发顶,声音闷在披风里:“秦九,清出最近的暖帐。
小萤姐,跟我来。“
撤离的队伍踩碎冰碴往营地走时,小萤姐突然踉跄着跪在雪地里。
她盲了的双眼看不见,却仰起脸,苍白的指尖深深抠进冰面:“不对!
地下有声音......比之前更密,像无数人挤在喉咙里说话。“
周围士兵的手都按上了刀柄。
苏锦言靠在萧无衍怀里,闭起眼。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他在低声喝令士兵警戒,可她听不见。
但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发烫,那是母亲用朱砂在她心口烙下的“心鼎位”,《归藏引》残图里说,这是医家感知天地的眼。
她引着残留在体内的“谛听露”药力,顺着心鼎游走十二正经。
忽然,一阵灼热的浪潮涌进脑海——不是声音,是情绪。
怒,像烧红的铁锥;惧,是冰锥刺进后颈;悲,是浸了醋的棉絮堵在喉管;还有惑、悔、恨......这些情绪如暗流在冰层下翻涌,撞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猛地睁眼,从萧无衍腰间抽出银针,在雪地上划出七道线:“这不是声音,是’心毒‘。
鸣颅鼓炸了,可那些被种下的执念没散,沉到了人心底。“
小萤姐摸索着抓住她手腕:“小姐是说......”
“他们的‘心’在说话。”苏锦言擦去雪地上的血,“现在我‘听’得见。”
回营时天已擦黑。
苏锦言让杜仲取来伤员名单,竹片上墨迹未干,还沾着血渍。
她跪在草席上,指尖按上第一个伤兵的“神庭穴”,银针轻轻一挑——
画面突然炸开。
她看见那个虎背熊腰的士兵在梦里举刀,刀刃映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哭着喊“阿兄”。
他砍下去的瞬间,小姑娘的脸变成了敌军的旗,他抱着头尖叫,指甲抠进泥土里,指缝渗出的血在雪地上开成红梅。
第二个伤兵更惨。
他反复呢喃“杀了我”,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可苏锦言“听”见的是他心里在喊:“阿娘,我不想当逃兵”。
“这不是梦。”她松开手,伤兵猛地惊醒,额头全是冷汗,“是心魇。
鸣颅鼓的声波沉进了潜意识,变成他们最害怕的事,日日夜夜啃噬。
再拖三天,这些人要么疯,要么自戕。“
萧无衍的手重重按在案上,木案“咔”地裂开道缝:“需要什么?”
“《逆枢图》里的井字阵眼。”苏锦言解下腰间的玉牌,那是母亲留下的,此刻温得像块活玉,“但得用血画。”
深夜的医帐飘着艾草味。
苏锦言咬开指尖,血珠滴在兽皮地图上,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要等血渍凝了再下。
忽然,心口剧痛如刀绞,眼前浮现出幻象——
铜鼎锈迹斑斑,母亲被铁链锁在当中,玄色道袍的男人站在鼎前,手中捧着半本染血的医经。“青囊经归我了,苏夫人。”他的声音像刮过瓦砾的风,“你女儿的命,也快归我了。”
鼎底刻着一行小字,被血锈覆盖,苏锦言凑近些看,心跳漏了一拍:“声灭形存,唯愿可斩。”
“原来如此。”她喃喃,血珠滴在“井字阵眼”最后一笔,“不是封耳,不是破鼓,是斩断他们种下的‘愿’。”
她抓起笔在纸上游走,墨迹如飞:“七情反照针法。
用患者自己的恐惧当药引,以心鼎之火点燃求生意志,反噬心魇。“
次日清晨,雪停了。
苏锦言扶着竹杖走进大帐,右眼的青焰比往日更盛,像团烧不熄的鬼火。
她指向地图上西岭断崖:“他们以为音狱破了,我们就败了。
但他们不知道——“
她取出那枚淬过心火的银针,狠狠扎进眉心。
剧痛如电,却在瞬间被更汹涌的感知淹没。
三百余名伤员的心跳声、呼吸声、梦呓声,像无形的洪流涌进脑海。
有个小兵在说“阿姐的糖饼”,有个老兵在哼家乡的小调,还有人在骂“狗日的敌军”——这些声音没有高低,没有远近,全在她心里轰鸣,像千军万马踏过草原。
帐外忽然掠过一阵风,一只信鸦扑棱棱落在她脚边。
它爪上绑着半片焦黑的鼓皮,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凑近了能看见上面刻着几个小字:“玄冥子亲制”。
苏锦言弯腰拾起鼓皮,指腹擦过那些刻痕,心鼎突然发烫。
她抬头望向东方,晨光正穿透云层,将雪地染成金红色。
校场方向传来脚步声。
她转头,看见哑战鼓手跪在雪地里。
他的眼睛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嘴角还沾着血——是咬碎了唇瓣。
晨光漫过他的后背,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把倒插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