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轿辇刚走,刑部的白纸还沾着晨露,济世庐前的青石板上便落了第三片雪——礼部赵德昭的官轿到了。
苏锦言正坐在廊下看杜仲整理三州数据,指尖抚过按满红手印的感谢状,听见外头通报声,眼尾微挑:“赵大人这时候来......”话音未落,就见那顶八抬大轿的轿帘一掀,赵德昭踩着朱履跨出来,朝门房甩下句话:“通传苏娘子,老夫不是来递折子的。”
门房呆立当场,赵德昭已拂着花白胡须大步往里走,玄色官服下摆扫过满地白纸,像一把利刃划开僵局。
苏锦言放下茶盏起身,正迎上赵德昭灼灼目光:“苏娘子,可愿给老夫个机会?”
“赵大人要什么机会?”
“督办‘药材专卖局’。”赵德昭从袖中摸出块玉牌,正是皇帝亲赐的“钦命督办”,“昨日在朝上听陛下念那三州数据,药价降四成,死疫少六成......”他喉结滚动,眼角泛红,“老夫在礼部三十年,头回知道,原来治国的策,能从泥土里长出来。”
苏锦言望着老人发间的霜,忽然想起前世他跪在嫡姐裙下求药的模样。
她垂眸掩住眼底暗涌,将三州账册推过去:“赵大人若要查,便从城西七家药行开始。
他们囤的不是药材,是百姓的命。“
赵德昭抓起账册转身就走,官靴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
他走后不过半日,济世庐外便传来铜锣声——七家药行的封条在日头下泛着冷光,赵德昭站在最前头,手里举着半块发霉的人参:“都来看!
这是他们库房里翻出的’千年野山参‘!“
药行掌柜被按在地上,突然笑出声:“赵大人当真不知?
我们东家是......“
“啪!”
茶盏砸在掌柜脚边,碎瓷扎进他手背。
赵德昭扯松官袍玉带,露出腰间祖传的羊脂玉佩:“老夫十五岁中举,二十岁入礼部,原以为读圣贤书就是忠君。
可今日才明白——“他弯腰抓起那截霉参,”忠君是保这万里河山,是护这天下百姓!
你背后是谁?“他将霉参塞进掌柜嘴里,”就是当今天子站在这儿,老夫也要问一句:他敢说这参能救人?!“
围观百姓爆发出欢呼,有妇人哭着扑上来:“我儿子上个月就是吃了他们的药......”话音未落,就见户部的官差扛着账册从街角跑来,工部的匠人抬着图纸紧随其后——那些昨日还称病的尚书们,此刻官服上连褶皱都没来得及理。
“苏娘子。”杜仲捧着新收的账册过来,耳尖还沾着外头的喧闹,“六部交接文书都齐了,连吏部那老头的告病折子......”他压低声音,“被赵大人亲自撕了,说‘病没好透就继续查药行,权当养病’。”
苏锦言接过账册,指尖划过“药材专营”四个字,嘴角终于扬起丝冷笑。
前世她被嫡姐推下悬崖时,也是这样的春日,可那时候她只看得见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如今她站在这里,看阳光漫过满地封条,看百姓举着感谢状往济世庐里挤,才明白——真正的复仇,从来不是让谁血溅五步,而是让所有曾经踩她的人,不得不跪下来,把她捧上云端。
“苏娘子!”
秦九的声音像道惊雷劈进院子。
他腰间佩刀未卸,甲叶上还沾着血,显然刚从太医院赶回来:“东宫残党夜闯太医院,盗走了历代诊疗手札!”
苏锦言的手指在账册上顿住。
前世她曾见过那些手札,里面记着每位帝王的隐疾,若被人拼凑出“皇帝久病”的谣言......她抬眼时,眼底已是寒潭:“杜仲,去把《帝王调养辑要》印一千本,明日辰时前贴满京城城墙。”
“可那书里......”杜仲欲言又止。
“就缺当今陛下的症。”苏锦言将茶盏里的残茶泼在地上,水痕蜿蜒如帝王家的阴谋,“要让天下人知道,真正的医者,不会拿病历当刀——但敢动这把刀的人,我们就拆了他的刀鞘。”
三日后,北方捷报随春风卷进京城。
兵部尚书跑得官帽歪斜,直接撞开济世庐的门:“苏娘子!
北境军报!
流动药车改良的金疮药,伤兵存活率涨了近半!“他从怀里掏出染血的战报,”末将代二十万边军请命——将’千医盟‘疗法纳入军中常备!“
苏锦言接过战报,目光扫过“玄甲军”三个字。
她知道,这捷报里有萧无衍的影子——他总在她需要的时候,把剑递到她手里,自己站在阴影里。
果然,第二日早朝,萧无衍的奏疏便摆在皇帝案头:“请设军医司,掌军中医政,提举一人,臣荐杜仲。”
殿内死寂。
朝臣们望着那道奏疏,像望着条正在蜕皮的龙——民间医权渗入军权,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准。”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玉阶上。
杜仲跪在殿外接旨时,眼泪砸在官服上。
他想起三年前在济世庐药圃里,苏锦言递给他第一把药锄:“学医不是为了跪在内宅里给夫人小姐请平安脉,是要让天下人,病了有处看,药贵买得起。”
此刻他终于明白,她带他翻的不是药草,是整个天下的尊卑秩序。
深夜的济世庐静得能听见药罐里的水沸声。
苏锦言坐在静室里,望着案头那本《青囊残卷》,烛火在“医心即道”四个字上跳了跳。
突然,窗外传来瓦砾轻响——像只夜鸟扑棱着翅膀。
她反手抓起案上的银针,指尖刚碰到针囊,就听见个发颤的声音:“娘娘......陛下今夜咳血,不肯叫御医,只说‘等她的人来’。”
推窗望去,月光里跪着个小太监,捧着只青瓷碗。
碗沿有处磕痕,正是母亲当年留下的“蓝花记”。
苏锦言的呼吸顿了顿,前世母亲被主母毒死后,这只碗就跟着医经一起消失了,原来竟在皇帝手里。
“谁让你来的?”
小太监抬头,脸上还沾着泪:“万岁爷咳得厉害,自己掀开被角,指着碗底的刻痕说’找她‘。
奴才......奴才怕再晚,陛下就要......“他喉间哽咽,”就要像先皇后那样......“
苏锦言的手缓缓松开银针。
她望着那只碗,忽然想起前世濒死时,母亲的声音在耳边说:“阿言,医经可以丢,医心不能丢。”此刻碗底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像母亲的手抚过她的手背。
“秦九。”她转身取过药箱,“备轿,去宫里。”
“是。”秦九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早已备好了黑帷软轿,连灯笼都换成了素色,“不过娘子,萧王爷那边......”
“他早有安排。”苏锦言说这话时,窗外忽然起了风。
她掀开窗纱望去,皇城南门方向,玄甲军的帅旗正在换——原来的“萧”字旗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面绣着银针的素白大旗,在夜色里像道不会熄灭的光。
小太监捧着青瓷碗当先引路,苏锦言踩着月光上了轿。
软轿起行时,她摸了摸鬓边的素银簪,那是萧无衍送的定情物。
簪尖戳着耳垂,有点疼,却让她清醒——今夜入宫,不是去当御医,是去当执棋人。
宫墙内的更漏敲过三更,皇帝的寝殿里,龙涎香混着血腥气。
小太监掀开轿帘时,苏锦言看见龙床上的身影动了动,哑着嗓子说:“朕等你......”
她握着药箱的手紧了紧。
这一夜之后,太医院的铜炉或许还会继续烧,但天下的医道,该换个新的火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