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济世庐的青瓦屋檐已笼在人声里。
石磨巷口的老槐树下,抱着咳血孩童的妇人把襁褓往怀里拢了拢,布鞋尖在青石板上碾出半道白印:“昨儿个王屠户家小子中了血契,苏姑娘一盏药灯就断了咒,咱们得赶在卯时前占个座。”她身侧拄拐的老农攥着个破布包,指节因用力发白:“我这腿风湿了二十年,找遍城里郎中点穴都不管用,听说苏姑娘教的望气识病能……”话音被一声清脆的铜锣截断。
“肃静!”小满踩着石阶跃上高凳,月白裙角被风掀起,露出鞋尖绣的小药锄。
她捧着半卷竹简书,声线清亮如晨钟:“今日开讲三规——一不限出身,佃户乞儿皆可;二不论男女,闺阁老妇同席;三凭《医者六诫》入门!”话音未落,人群里炸开嗡嗡议论,有粗布短打的赤脚郎中挤到最前,扯着嗓子背:“第一诫,不欺病弱;第二诫,不藏真方……”
“且慢。”
一道素白身影从侧门转出。
柳清璃的发间还沾着晨露,腕上缠着半截黑纱——那是她昨夜在皇陵跪了半宿,用烧残的图谱灰烬染的。
她走到登记桌前,指腹抚过木案上的凹痕(那是前日有孩童挣扎时抓出来的),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轻轻放下。
焦黑的纸灰透过油纸渗出来,像极了落在雪地上的鸦羽:“这是移魂图谱的余烬。”她抬头时,眼尾还留着未干的红痕,“我烧过太多东西,该由我亲手埋。”
苏锦言正站在廊下看她。
晨光穿过竹帘落在她肩背,将素麻青衫的褶皱镀成淡金。
她记得昨夜柳清璃跪在济世庐后园,说“我娘是被图谱害死的,我却用它救过三十七个孩子”时,声音轻得像要碎在风里。
此刻见那包灰烬,她喉间一热,伸手拍了拍柳清璃发凉的手背,转身对小满道:“加个蒲团在台侧。”
“加座!”小满立刻扯着嗓子喊,“今日多一个旁听位,给——”她顿了顿,看柳清璃低头绞着帕子,“给愿替天下人烧纸的。”
人群里有人低声嘀咕“烧纸的也能听讲”,却被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盖过。
穿粗葛布的老妇人颤巍巍举起手:“我虽不识字,可《六诫》我会背!不欺病弱,不藏真方,不攀权贵,不附恶势,不贪人财,不伤无辜——对不对?”
“对!”小满在竹简上重重画了道朱线,“老阿婆头一个!”
巳时三刻,日头爬上东墙。
苏锦言踩着木梯登台时,裙角扫过台下第一个蒲团——那是她让人特意铺的,草编的纹路里还沾着新泥。
她没戴母亲留下的玉镯(残片昨日已嵌进皇陵的断碑),只在腕间系了根蓝布绳,是昨夜小竹用草茎编的,说“这样您讲课时,我们就能看见风的方向”。
“各位。”她开口时,声音比往日更轻,却像银针入穴般精准扎进每个人耳中,“我苏锦言今日站在这里,不为传什么秘不外传的医术,不为收什么关门弟子。”她抬手,七枚银针从袖中飞出,悬在半空如七星连珠,“我要教的,是根本。”
台下忽然静得能听见银针震颤的嗡鸣。
“甘草生于荒道,人参长在深山。”她指尖拂过最近的银针,金芒顺着针尾流转,“药不分贵贱,人岂有高低?望气识病,看的是病气在皮肤下如何游走;听息辨虚,辨的是呼吸里藏着的寒热虚实;触脉知危,摸的是血脉与天地节气的呼应——此三法,是医者的眼、耳、手。”她忽然笑了,眼尾的月牙疤在阳光下淡得像片云,“我娘说过,最好的医书不在匣子里,在每个愿意学的人心里。”
银针突然齐震!
七道金光刺破晨雾,在半空凝成七株药草的虚影——甘草、人参、断渊草、忍冬藤、青黛、蝉蜕、还有株最淡的,是苏锦言前世常采的救命草。
台下爆发出惊呼,老阿婆抹着眼泪喊:“那是我家后院的苦艾!”赤脚郎中瞪圆眼睛:“这是《青囊》里的‘七星引药图’!”
与此同时,紫宸宫密室的檀香突然一滞。
萧无衍捏着密信的手紧了紧,羊皮纸上“净心坛”“焚书使”几个字被指甲压出凹痕。
案角的药符正微微发烫,那是前日苏锦言塞给他的,说“若西南有异动,它会替我给你报信”。
他抬眼望向窗外,能看见远处济世庐的飞檐——此刻那里正飘着若有若无的金光,像极了苏锦言施针时,银针上流转的光。
“秦九。”他将密信投入炭盆,火星噼啪舔过“三日后夜袭”几个字,“铁羽卫换巡城兵甲,今日起在坊市查春疫。”他指尖划过地图上济世庐的位置,“工部的人昨夜该到后巷了,暗渠要通到城外药田——”他忽然顿住,盯着炭盆里未燃尽的信角,“告诉他们,若有人提‘邪录’,格杀勿论。”
讲至午后,日头晒得人后背发烫。
石铁头的妹妹挤到台前时,怀里的小竹正拼命拽她的衣袖。
这聋哑姑娘的手背上全是指甲掐的红痕,她抓过小满递来的炭笔,在青砖上歪歪扭扭写:“我娘咳血,我想……学。”字迹被泪水晕开,像团模糊的云。
苏锦言走下台,蹲在小竹面前。
她能看见这姑娘眼底的慌乱——和前世那个被嫡姐推下井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别怕。”她轻声说,掏出手帕擦去小竹脸上的泪,“你不能听声,可你能‘看’气。”
话音未落,她咬破指尖。
血珠落在小竹掌心,竟凝成枚微型鼎纹。
围观的人倒抽冷气,有老郎中小声嘀咕“这是心鼎之火淬的血契”,却见苏锦言另一只手按在小竹耳后:“听宫、翳风。”她的拇指轻轻一旋,“气从这里进,从这里出。”
小竹突然浑身剧颤!
她看不见苏锦言的嘴在动,却清晰“感”到了——左边卖糖人的老汉心跳像敲小鼓,右边抱孩子的妇人心跳像漏了的碗,台上那七枚银针的震颤,竟在她脑海里织成一张光网,每根光丝都缠着药草的香气。
她颤抖着抬起手,朝苏锦言的方向摸去,摸到对方腕上的蓝布绳时,突然“咯咯”笑出了声——那绳子上,缠着三十七根小草茎,每根都带着晨露的凉。
“她是第一个气络感知者。”苏锦言起身时,对目瞪口呆的众人说,“往后,会有第二个、第一百个。”
日头西斜时,济世庐内堂的烛火忽明忽暗。
苏锦言捧着半卷《青囊》母本残卷,指腹抚过母亲的字迹——“锦言三岁,抓周抓了银针”“锦言十岁,在南山挖到千年人参”“锦言十五岁,替我熬最后一副药”。
纸页边缘还留着前世被嫡姐泼的茶渍,黄黄的,像块旧伤疤。
她闭了闭眼,将残卷轻轻投入火盆。
“轰——”
火焰腾起的刹那,怪事发生了!
灰烬没有落地,反而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向天空。
晚霞里,它们竟凝成四个金色大字——“医归天下”!
“祥瑞!祥瑞啊!”钦天监的小官跌跌撞撞跑上城楼,腰间的龟甲撞得叮当响。
百官挤在午门台阶上仰头看,有老臣抹着眼泪喊:“太祖爷当年起义时,也见过这样的天象!”
而在济世庐后园,小萤姨正跪在青石板上。
她的盲眼本是浑浊的,此刻却泛着奇异的光:“大人……我看见好多光点在连……像娘纳鞋底时的针线,一针一针,把裂开的地缝缝上了……”她抬起手,一片灰烬恰好落在她掌心,“还有药香……是断渊草,是忍冬藤,是……是我娘临终前喝的那碗苦药。”
风卷着灰烬掠过讲台,一片轻轻覆在小竹刚写完的笔记上。
那页纸的最下方,小竹用炭笔歪歪扭扭画了幅图——七枚银针,围着个戴月牙疤的女子,每个针尾都飘着药草的叶子。
三更雨急。
阿灰猛然从草席上惊醒,额头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破碗里。
他摸黑抓起炭笔,在墙上疯狂涂抹——刚才梦里,他又看见那四个金光大字了,可更清楚的是,有个穿素麻青衫的女子站在光里,对他说:“明天来听我讲课,好不好?”
雨打在窗纸上,他画到最后一笔时,炭笔突然断了。
断口处,露出截亮晶晶的东西——是片焦黑的纸灰,正泛着若有若无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