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柚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带着点化学香精味的炖肉香扑面而来。这味道非但没让她感到温暖,反而让本就翻江倒海的胃一阵抽搐。伪造签名的屈辱感像一层黏腻的油污糊在心上,王美凤毒蛇般的威胁言犹在耳。她只想一头栽进被子里,用黑暗把自己埋起来。
“柚子!回来啦!快来看!看看爸得了什么!”
林建国兴奋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破了屋内的沉闷。他正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捧着一个东西,脸上是林柚许久未见的、近乎亢奋的红光,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颤抖。那模样,不像得了个奖,倒像捧着传国玉玺。
林柚疲惫地抬眼看去。
林建国手里捧着的,是一个造型极其夸张、通体晶莹剔透的“水晶”奖杯。底座是厚实的方块,上面托着一个放大的、金光闪闪的蜂巢六边形徽记,徽记中心镶嵌着一颗廉价的、切割粗糙的红色玻璃“宝石”。奖杯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折射着刺眼而廉价的光晕,底座侧面刻着几个鎏金大字:
**【授予:林建国同志】**
**【蜂巢科技“和谐社区”模范市民】**
**【以表彰其积极心态与正能量传播!】**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荒谬和恶寒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林柚。模范市民?正能量传播?就凭那篇被漂洗得毫无灵魂、如同提线木偶般完成的“感恩征文”?蜂巢的表彰,廉价得如同街边十块钱三个的塑料玩具!
“绿洲……绿洲疗养院颁的!就在今天的社区联谊会上!”林建国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杯体,仿佛那是无上荣光,“苏经理……就是那个特别和气的苏经理亲手颁给我的!说我是所有疗养员的榜样!心态调整得最好!最懂得感恩!”他献宝似的把奖杯往林柚面前凑,“你看这做工!多亮!多气派!”
林柚的目光却被奖杯底座一个不起眼的细节牢牢钉住——底座靠近桌面的那一圈边缘,不是光滑的水晶(塑料),而是被做成了一圈极其规则的、带着微小棱角的……**十二边形**!每个角都尖得过分,线条笔直得不自然。这个形状,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她的记忆——邻居送来的诡异饼干!绿洲餐盘上的“∞”符号!
“爸……”林柚喉咙发紧,声音干涩,“这东西……放客厅吧?或者收起来?”
“收起来?那怎么行!”林建国像护崽的母鸡,立刻把奖杯抱紧,瞪了女儿一眼,“这是荣誉!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时刻激励自己!”他目光扫视着狭小客厅,最终定格在自己卧室的门框上方,“就放那儿!床头柜上!一睁眼就能看见!”
他不由分说,像个捧着圣物的信徒,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沉重、廉价、带着十二边形底座的奖杯,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自己卧室床头柜的正中央。水晶(塑料)杯体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六边形阴影,像一个冰冷的图腾。底座那圈十二边形的棱角,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尖锐。
林柚看着父亲那副虔诚又亢奋的样子,胃里的酸水涌到了喉咙口。绿洲……苏珊……模范市民……十二边形底座……她感觉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网,正死死罩在父亲身上,越收越紧。
深夜。
林柚在客厅狭窄的沙发上辗转反侧,伪造签名的屈辱感和对父亲的担忧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隔壁房间,父亲如雷的鼾声透过薄薄的隔断墙传过来,带着一种异样的深沉和规律。
不知过了多久,鼾声停了。
死寂。
林柚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沙……沙沙……”
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砂纸摩擦地面的声音,从父亲的卧室里传来。
林柚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像只受惊的猫,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地,赤着脚,一步一步挪到父亲卧室虚掩的门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头皮炸裂,血液几乎凝固!
林建国直挺挺地站在卧室中央!背对着门!他身上还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旧睡衣,但整个人的姿态僵硬得像一具被吊起来的木偶!床头柜上,那个水晶奖杯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冷光,底座十二边形的阴影正好投射在林建国僵直的脊背上。
“沙沙……沙沙……”
声音的来源找到了!林建国垂在身侧的右手,正握着一支……酱油瓶?!他家里常用的那种玻璃瓶装的老抽!瓶口敞开着,深褐色的酱油正顺着瓶口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黏腻的污渍。而他的右手食指,就浸泡在瓶口的酱油里!
更恐怖的是,他那只蘸满了酱油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如同机器人作画般的动作,在斑驳的墙壁上——床头柜上方、奖杯巨大阴影的旁边——一笔一划地涂抹着!
他在画图!
蘸着酱油的手指,在墙壁上留下深褐色、黏稠的痕迹。线条僵硬、笔直、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他画得极其专注,或者说,毫无意识。一个标准的、边长约二十厘米的、棱角分明的**十二边形**,已经完成了大半!
“沙沙……”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完美的、带着尖角的顶点完成。深褐色的酱油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迹,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林建国画完了。他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蘸着酱油的手指依旧悬在墙壁前,滴滴答答的酱油落在新画的十二边形图案上,像在给这个诡异的图腾上色。房间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酱油咸腥味,混合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叫冲出喉咙!梦游!画十二边形!用酱油?!父亲空洞的眼神,僵硬的姿态,还有墙壁上那个与奖杯底座、邻居饼干形状一模一样的图案……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那个该死的奖杯有问题!
她猛地扭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钉在床头柜上那个散发着幽光的“模范市民”奖杯上!尤其是底座那圈冰冷的十二边形棱角!一定是它!是它发出的某种东西,让父亲变成了这副梦游作画的傀儡!
就在这时,林建国那僵直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起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感,关节仿佛发出无声的呻吟。他转向了床头柜的方向,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水晶奖杯。
接着,在死寂和浓重的酱油味中,林柚听到了。
一种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如同蚊子振翅般的**高频蜂鸣**!那声音不是来自奖杯本身,而是……仿佛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穿透力!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在她用泡面桶探测器捕捉墙壁异常时,在邻居那跑调的歌声引发高频尖峰时,都曾隐约捕捉到类似的、令人牙酸的嗡鸣!
是声波!是那个奖杯底座发出的、人耳几乎听不见的高频声波!它在“驱动”父亲!
林建国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那只蘸满酱油、黏糊糊的右手,伸向了床头柜——但不是去拿奖杯。
他的手指,在柜面上方悬停了一下,然后,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动作,在布满灰尘的柜面空处,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依旧是蘸着酱油的手指,依旧是僵硬精准的笔触。
他在“记账”!
深褐色的酱油在柜面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收入:模范市民荣誉 1项】**
**【支出:感恩心态 100%】**
**【结余:正能量 ∞ 】**
那个代表无穷大的“∞”符号,被他画得格外巨大、扭曲,深褐色的酱油顺着柜面边缘流淌下来,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写完后,他那只悬空的手,还极其拟人化地在“∞”符号后面,点了一个重重的、如同句号的酱油点!
做完这一切,林建国那只悬着的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垂落下来,身体也晃了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如同梦呓般的咕噜声,然后像个被抽掉电池的玩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凌乱的床铺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那如雷的鼾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恐怖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
房间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酱油腥气,墙壁上和柜面上深褐色的、扭曲的十二边形与“账目”,还有床头柜上那个静静矗立、散发着幽冷光芒的“模范市民”奖杯。
林柚像被钉在了门口,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看着床上鼾声如雷的父亲,看着墙壁上那个巨大的酱油十二边形,看着柜面上那行如同来自地狱的“正能量账目”,最后,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罪恶的奖杯底座上。
高频蜂鸣……十二边形……梦游记账……正能量∞……
绿洲!蜂巢!你们对我爸做了什么?!
冰冷的恐惧和滔天的怒火在她胸腔里疯狂交织、燃烧!她猛地冲进房间,不是冲向父亲,而是扑向那个床头柜上的奖杯!她要砸了它!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