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广场地下超市那场夹杂着奶油焦糊味、塑胶恶臭和血腥气的浓烟,似乎还顽固地粘在周默的鼻腔里,挥之不去。临时安置点设在附近一家被清空的快捷酒店大堂,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消毒水和汗味混合的气息。受伤者的呻吟、家属的哭喊、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像一把钝锯子,来回拉扯着紧绷的神经。
老K瘫坐在角落一把塑料椅上,身上还套着那件沾满油污和黑灰的工装,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的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磁控管炸裂时的灼热和……那些在火海中挣扎的人影的重量。十九人受伤,其中三个孩子重度烧伤。他用来“灭虫”的土造焚化炉,成了点燃地狱之火的火柴。
“不是你的错,老K。”周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递给老K一瓶冰凉的矿泉水。瓶身凝结的水珠滴落在老K油腻的手背上,他毫无反应。
“老子…老子知道那玩意儿不稳当…”老K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可…可那些小畜生…那些娃儿…”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泪混着脸上的黑灰流下两道沟壑。“老子就想…就想把它们烧干净…”
“有人利用了你的行动。”周默在他旁边蹲下,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混乱的大堂,“‘城市之光’篡改了消防系统,喷出来的是油。他们算准了你会出手,也算准了后果。这火,是他们点的,账却记在你头上。”屏幕上血红的骷髅头和那句“代价,由纵火者承担”像烙印一样刻在每个人心里。
林柚坐在不远处一张小圆桌旁,面前摊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十指如飞,眼神却冷得像冰。“超市所有音响的激活信号源确认被劫持,信号特征与宠物店、奶茶店捕捉到的21khz脉冲高度同源,但路径做了七层跳板,源头…指向一个废弃的市政路灯控制节点。老套路,死无对证。”她揉了揉眉心,“‘城市之光’留下的数据包,那份‘疗养院人体温控实验’记录,初步分析…是真的。”
周默的心猛地一沉:“内容?”
“非人道。”林柚言简意赅,指尖划过触控板,调出一张模糊但极具冲击力的热成像图轮廓,“编号S-7,男性,26岁。外部环境温度恒定22度,但目标核心体温在72小时内,被外部设备强行压制在34.5度至35.8度之间波动,伴随剧烈代谢抑制和神经功能紊乱…记录显示,目标在实验终止前,已出现不可逆脑损伤迹象。”她关闭图片,声音更冷,“这只是冰山一角。数据包是诱饵,也是战书。”
“他们在逼我们,或者逼蜂巢、疗养院狗急跳墙。”周默站起身,胸口的窒闷感更重了。诬陷的脏水、陈正被折磨、超市的惨剧、非人的实验记录…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一层层堆叠上来。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备用手机(一个老旧的诺基亚功能机,林柚做过反追踪处理)发出极其轻微、仅有两声的震动。不是电话,是特定频率的短信提示音。
周默瞳孔微缩。这个频率,只有一个人会用——秦瞳。
信息内容只有三个冰冷的数字坐标,外加一个时间:**Now**。
坐标指向三个街区外,一个24小时营业的社区自助洗衣店。
“林柚,老K,我出去透口气。”周默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语气尽量自然。林柚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闪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一个特定的确认码。老K依旧沉浸在巨大的自责中,毫无反应。
深夜的街道冷清得有些渗人,雨后潮湿的空气裹着凉意。洗衣店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门,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投下一方暖光,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台滚筒洗衣机在单调地轰鸣、旋转。周默推门进去,洗衣粉和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秦瞳就坐在最里面一台烘衣机旁的塑料凳上。他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灰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姿态是刻意的放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
周默走过去,拉开他对面另一张凳子坐下,塑料凳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洗衣机滚筒转动时沉闷的“隆隆”声和衣物摔打的“啪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形成一种诡异的背景音。
“东西。”周默打破沉默,声音压得很低。
秦瞳没抬头,只是从连帽衫宽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塑料凳上。那是一个小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金属U盘,表面冰凉。
“奶茶店,投毒前五分钟,完整无删减监控。原始存储芯片,物理拷贝。”秦瞳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沙哑,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店员小刘袖口的‘贴心守护pro’特写,微胶囊发射瞬间的0.5秒高清慢放帧,发射轨迹指向你接杯时右手虎口位置…还有,”他顿了顿,“操作台下方隐藏摄像头的激活信号记录,时间戳和你被诬陷的时间完美错开,证明你离开后至少十分钟内,无人能接触那杯子。”
铁证!足以瞬间洗刷他冤屈的铁证!周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伸手去拿那个U盘。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金属的刹那,秦瞳猛地抬起头!
周默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秦瞳的右眼!
那曾经锐利、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右眼,此刻被一个粗糙的、浸透了暗红血污的纱布块覆盖着。纱布边缘,能看到烧焦的皮肤和卷曲的睫毛。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皮肉烧糊后的焦臭,猛地钻进周默的鼻腔。左眼依旧完好,但里面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因为剧痛和强忍而剧烈收缩着,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暴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蜂巢…内部清洗。”秦瞳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痛楚的颤音,“那份‘异常报告’…捅了马蜂窝。他们锁定了三个可能泄密的‘节点’…我是其中之一。‘净巢行动’,用激光…点焊级别的。”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惯常的嘲讽表情,却因为牵动伤口而扭曲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妈的…精准、高效…蜂巢风格。算我命大,躲开了要害…只给右眼…开了个永久性的‘防蓝光模式’。”
激光灼眼!周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蜂巢为了掩盖防辐射贴的声波隐患和投毒关联,对自己人下手竟如此狠毒决绝!
“谁干的?”周默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知道。‘清洁工’戴着头盔,全身屏蔽服,没任何特征。”秦瞳用没受伤的左眼死死盯着周默,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东西给你了。这是老子用一只眼珠子换来的!我要蜂巢死!要绿洲里面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下地狱!周默,别他妈让我这只眼白瞎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身体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拉低了帽檐,遮住那刺目的纱布。“别找我。我会联系你。还有…当心‘城市之光’,他们不是救世主,他们是另一群疯子!” 话音未落,他已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拉开洗衣店的玻璃门,融入了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周默坐在原地,洗衣机的轰鸣似乎突然变得遥远。他慢慢伸出手,拿起塑料凳上那个冰冷的U盘。金属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秦瞳指尖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这小小的存储芯片,重若千钧。它承载着洗刷自己污名的证据,更浸泡着秦瞳的血与一只眼睛的代价。
他紧紧攥住U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洗衣店橘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蜂巢的狠辣清洗,秦瞳的惨烈代价,“城市之光”的冷酷宣言,绿洲疗养院的非人实验…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压力,此刻都如同实质的洪流,汇聚在这小小的U盘之上。
周默站起身,将U盘深深揣进贴身的衣袋。他最后看了一眼秦瞳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他推开洗衣店的玻璃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不散胸中翻腾的怒火,反而像在给这团火添柴。
他需要立刻回去,和林柚一起,撬开这U盘里的真相。蜂巢,绿洲,城市之光…这场以城市为棋盘,以人命为棋子的黑暗游戏,该掀桌子了。
就在周默的身影即将融入街角阴影时,他口袋里那部老旧的诺基亚,屏幕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悄然抵达,只有一行字:
**“温控记录S-7身份确认:陈正警号xxxxx同期受训学员——赵明远。绿洲‘心灵之旅’首批志愿者,三个月前‘意外’猝死于疗养院健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