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来的,是倒下来的。铅灰色的天幕像被捅了个窟窿,冰冷、浑浊、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酸雨,以毁灭一切的架势狠狠砸向城西郊外的垃圾填埋场。视线所及,只有一片被雨水扭曲的灰败。堆积如山的垃圾在暴雨中软化、变形,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糊在烂菜叶、碎玻璃和锈蚀的金属残骸上,流淌出肮脏的、色彩诡异的汁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被强酸浸泡过的腐烂气息。
秦瞳就站在这片污秽的中心。昂贵的黑色风衣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昂贵的面料被酸雨蚀出星星点点、难以察觉的细小斑痕。他半跪在一堆湿滑的厨余垃圾旁,戴着战术手套的手不顾肮脏,近乎疯狂地在黏腻的腐烂物中翻找。雨水顺着他紧贴头皮的短发往下淌,冲刷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却在经过右脸颊时,让那一片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法抑制的痉挛,扯动着他紧抿的嘴角,形成一种古怪的、类似嘲讽的弧度。这是上次任务中吸入过量“笑气”的后遗症,一个隐秘的耻辱烙印,此刻在冰冷的酸雨刺激下,变得格外活跃。
“猎影!”秦瞳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丝被压抑的焦躁和命令的冰冷。他不需要转头确认,知道那条忠诚的杜宾犬就在附近。
“呜…呜汪!”回应他的声音从几米外传来,带着点湿漉漉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猎影”强壮的身体在暴雨中微微发抖,被酸雨打湿的黑色皮毛紧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看上去小了一圈。它那只被老K临时紧急清理过、但镜片边缘还残留着细微粉色糖渍划痕的电子义眼,正闪烁着比平时暗淡许多的红光,艰难地在雨幕和垃圾堆中扫描。它的一条前腿似乎踩进了什么粘稠的陷阱,正有些狼狈地试图拔出来,动作笨拙,全无平日的迅捷优雅。草莓糖浆的阴影,显然还笼罩着这条顶级电子猎犬的尊严。
秦瞳没空理会搭档的小麻烦。他右脸颊的肌肉又是一跳,刺痛感让他眼神更加阴鸷。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被泥污包裹的小物件。他猛地将它从垃圾堆里抠了出来——一枚被酸雨浸泡得失去光泽、沾满污秽的金色手环。正是朵朵在市政厅后巷丢弃、又被流浪猫无意中带到这片垃圾场的那枚“微笑天使”身份环!
一丝几乎称得上是胜利的扭曲表情还没来得及在秦瞳抽搐的右脸上展开——
“滋啦!”
一道细小的电弧毫无征兆地从湿漉漉的手环上弹起,瞬间窜过秦瞳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麻痹感让他条件反射般松开了手。手环“啪嗒”一声掉回泥水里。
“吼!”几乎是同时,“猎影”凭着动物本能和对主人的忠诚,猛地从它陷足的泥泞中挣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它巨大的头颅一低,精准地将那枚掉落的金色手环叼在嘴里,邀功似的抬起头,湿透的尾巴快速摇动了两下,混合着雨水的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泥地上。
“蠢狗!别碰它!”秦瞳的警告刚出口,已经晚了。
就在“猎影”锋利的犬齿咬合、金属环身触碰到它湿润口腔的瞬间——
“嘭!”
一团刺眼至极的炽白镁光毫无征兆地在那枚小小的手环内部猛烈爆发!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强光在灰暗的雨幕中如同微型太阳炸开,瞬间吞噬了“猎影”叼着手环的脑袋!
“嗷呜——!”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撕裂雨声!“猎影”像被巨大的无形铁锤迎面砸中,整个身体猛地向后弹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一个半埋的破旧席梦思床垫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它痛苦地翻滚着,疯狂甩动头颅,嘴里冒着青烟,那只本就状态不佳的电子义眼彻底熄灭,镜片碎裂,只留下一个焦黑的小坑。金色手环的残骸冒着烟,躺在它嘴边,边缘融化成扭曲的一团,几缕细小的白色火焰(遇水即燃的镁粉)还在残骸上顽强地跳跃,旋即被倾盆的酸雨浇灭,发出“嗤嗤”的哀鸣,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
秦瞳被强光刺得眼前发黑,右脸的剧痛混合着怒火直冲头顶。他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冰冷的雨水、溅射的泥浆,还有几滴温热黏腻的液体——那是“猎影”在爆炸瞬间甩到他脸上的唾液和…可能还有一点被炸伤的牙龈渗出的血沫。
屈辱。冰冷的、黏腻的屈辱感,比酸雨更蚀骨地糊了他一脸。
* * *
距离这片污秽风暴中心不到五十米,一个锈迹斑斑、被酸雨敲打得咚咚作响的废弃集装箱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老鼠排泄物的气息。集装箱顶部有几道细小的裂缝,雨水顽强地渗入,形成几道不间断的、冰冷的水线,滴落在下方临时摆放的几个塑料盆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一盏用汽车蓄电池供电的LEd露营灯挂在箱壁上,散发着惨白的光,照亮了有限的空间。
周默盘腿坐在一张脏兮兮的防潮垫上,膝盖上架着一台看起来饱经沧桑、外壳都磕碰变形的军用加固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睛。他十指在键盘上翻飞,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敲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噼啪作响,像急促的雨点。
“成了!”周默猛地低吼一声,手指重重敲下回车键,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疲惫和兴奋的红光,“柚姐!你真是天才!这鬼天气…酸雨导电,整个城市的下水道、金属管道都他娘的成了天然天线阵列!信号杂波是多了点,但强度翻了起码三倍!看这里!”他用力点了点屏幕上一个被层层滤波算法处理后、依旧在不断跳跃变化的复杂波形图,旁边一个简陋的城区地图上,一个刺目的红点正在地图西北角区域顽固地闪烁着。
林柚就蹲在他旁边,膝盖上放着一个比周默那个更小、更精密、外壳上还连着几根临时焊接的导线的仪器。她没看周默的屏幕,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仪器屏幕上瀑布般刷新的频谱数据和波形分析上。雨水渗漏的滴答声似乎完全被她的意识过滤掉了。听到周默的话,她只是微微偏了下头,镜片上反射着屏幕流动的蓝光。
“不是信号强,”她的声音在雨打铁皮的背景音里显得异常清晰和冷静,“是背景噪声被放大了。城市之光的加密信号为了穿透这‘天然天线阵’,不得不提升发射功率,反而暴露了更多特征码。就像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喊话,和在暴雨天的工地喊话的区别。”她纤细的手指在仪器侧面的微型轨迹球上快速滑动,屏幕上的波形被不断放大、细化,“红点区域…地下结构异常复杂,有高强度电磁屏蔽残余…符合疗养院地下实验室的特征。叠加脑波灌溉实验特有的低频脉冲模式…匹配度87.3%。”她顿了顿,补充道,“误差范围,半径三百米。”
“三百米!够了!”周默兴奋地用拳头砸了下自己的大腿,“总比大海捞针强!老K知道这地方,以前是个什么保密厂的地堡入口!朵朵的脑波图谱源头肯定就在那下面!”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爆响隐约穿透厚厚的集装箱铁皮和哗哗的雨声传了进来!紧接着是“猎影”那极具辨识度的惨嚎!
集装箱内的两人瞬间抬头,眼神在空中交汇,警惕拉满。
“什么动静?”周默压低声音,身体微微绷紧。
林柚的手指在仪器上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个新的界面。“高频电磁脉冲…混合化学燃烧信号源…距离,五十米内。”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穿透昏暗,投向集装箱紧闭的、锈蚀的铁门方向,“秦瞳。还有他的狗。目标…接触了我们预设的‘小礼物’。”
“哈!老K的镁粉跳跳糖起效了?”周默咧了咧嘴,但笑容很快收敛,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除了雨声和隐约的狗哀鸣,似乎暂时没有其他声音。他刚想再说点什么——
林柚的仪器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短促的蜂鸣警报!屏幕上代表朵朵生物模拟信号的绿色波形图,毫无征兆地,从之前那种被老K人为制造的、代表“金元宝多动症”的剧烈波动状态,瞬间拉成了一条笔直的、毫无生气的直线!
“信号丢失!”林柚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试图重新连接或分析原因,“模拟生物电…清零?被强制覆盖?”
周默的心猛地一沉,凑到林柚的仪器前,死死盯着那条刺眼的直线:“怎么回事?金元宝挂了?老K的改装炸了?还是…”
他话没说完,林柚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她调大了仪器自带的微型拾音器增益,将方向对准集装箱门缝。
外面,暴雨声中,夹杂着秦瞳身上传来的、极其微弱但清晰的电子合成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目标…叛逆系数…确认清零…威胁等级…降级…执行…b计划…重复…执行…b计划…”
“b计划?”周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集装箱里的湿冷更刺骨。朵朵的模拟信号突然清零,秦瞳那边就收到了“叛逆系数清零”的指令?这绝对不是巧合!“他们…他们判定朵朵‘无害’了?那b计划是什么?针对谁?”
林柚没有回答。她缓缓站起身,手中仪器的屏幕光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锋,透过集装箱门缝那细微的缝隙,投向外面被暴雨笼罩的、污浊不堪的垃圾场。她的动作轻微而精准地调整着拾音器的角度,捕捉着风雨中每一个可疑的声波。
集装箱外。
秦瞳站在瓢泼的酸雨中,对微型通讯器里传来的指令置若罔闻。他脸上混合着雨水、泥浆和狗唾液的血沫,被他自己用手背狠狠擦去,留下一道污浊的痕迹。右脸颊的肌肉还在间歇性地抽搐,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没有去看倒在泥泞中痛苦呜咽的“猎影”,也没有理会通讯器里冰冷的“b计划”指令。
他的目光,像两束凝固的探照灯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死死锁定了前方不远处那个在暴雨中沉默伫立、锈迹斑斑的废弃集装箱。雨水顺着集装箱扭曲的棱线疯狂流淌,在它巨大的、紧闭的铁皮门上冲刷出一道道污秽的水痕。那扇门,像一张紧闭的、充满未知的嘴。
刚才那声爆炸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边嗡鸣,手环残骸上腾起的白烟在雨水中迅速消散的刺鼻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脸上残留的、混合着失败的黏腻触感挥之不去。
通讯器里,“执行b计划”的电子音还在重复,冰冷而机械。
秦瞳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酸腐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刺激得他右脸的肌肉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他舔了舔被酸雨浸得有些发麻的嘴唇,尝到了铁锈和失败的腥咸。
然后,他迈开脚步。
沉重的军靴踩在泥泞的垃圾堆里,发出“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声音,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朝着那个在暴雨中沉默的、锈蚀的集装箱阴影走去。
集装箱内,周默屏住了呼吸,他能清晰地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在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脏上。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柚。
林柚依旧保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她握着仪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惨白的LEd灯光下,她镜片后的双眸深处,映着屏幕上那条刺目的信号直线,以及门外那越来越近、如同丧钟般的脚步声。